他深吸了口气,把锦袋小心翼翼托进土坑里,手拢过两旁的泥土,堆成一座小小的坟茔。这是他第二个孩子,如今也该落叶归根。 还该替大哥立一座衣冠冢的,他不该葬在遥远的奉京,那始终教他难遂志愿的异乡。可大哥生前留给他的诸般物件,被措冬云带入宫中予他聊作慰藉,竟未取回。他身边什么也不剩了。 许若缺双手支地,古槐的树冠在他头顶喧哗,应和着久远的风声。幼时的许多往事涨潮般漫上脑海,那些他早已遗忘的、微不足道的、不可复得的往事,都在这刻犹如潮水卷到岸上的贝壳鱼蟹,历历在目。 他望着这四面屋檐、一方天地,霎时心中雪亮。这间宅院、这棵古槐、这处栖身之所,便是大哥留给他最后的遗赠。他护了他一辈子,哪怕他死了,也不要被他深埋地底,郑禄达就是这片屋宇,无声地拥抱他。 许若缺泣不成声。他原来拥有过那样的好时光,可惜都失去了。 - 他晕倒在庭中。再醒来已是夜间,眼前黑黢黢的,屋里只亮着一盏摇摇晃晃的小油灯。腑脏如遭重碾,疼得他恶心欲吐,他挺了挺身,身子软得厉害,纹丝不动。 他闷哼一声,石锦等人立即围拢过来,脸上是张皇的担忧神色。“爷,当心些!”石锦捧了一张巾帕,垫在他脸侧,许若缺掀唇,暗红的血液便顺着嘴角淌下来,热热地沾湿了石锦的手心。 石锦安置他躺下,许若缺眨了眨眼,问:“怎么不点灯?”石锦犹豫着,半天没开口。许若缺深吸了几口气,又问,“街上怎么这般嘈杂?我在屋里都听得见。” “爷……”石锦支吾着张口,身后,妻子抱着孩子从暗处走来,小娃娃间或发出一两声断续的啼哭。石锦心一横,说道,“爷,这沧州城怕是待不了了。今日小的出门听说,蓍罗那的大军直直往这个方向来,当头的便是沧州城了!” 许若缺目眩神昏,费力地领会出石锦话里的意思,“好端端的,怎么会……出兵?”他幼时,蓍罗那常常滋扰边境,那多是边境邦族的武装,前来虏掠牲口男女,填补财库所需。蓍罗那好战尚武,却惯爱侵凌小国,哪怕是刘胥篡政之时,大昭国力也毫不逊色于它,因而蓍罗那大军从不曾向此地公然出兵。 石锦不知其中原委,只顾着着急,道:“这会儿四面的街坊都收拾了行装,预备逃难去了。爷,咱们也该准备下东西吧?” 许若缺咳了两声,笑问:“逃到何处去?” 石锦来回踱步,盘算着:“先一路往北边去。若没歇脚的地儿,就回奉京住一阵子,等战乱平息了再回来。” 许若缺摇头道:“沧州城夹在玉璁山、雁归山之间,是大昭关隘要地。一旦失守,便是门户洞开,整个大昭都不得太平。” 石锦急道:“爷,哪怕这天下乱成一锅粥,有圣上在,难道还护不住一个您么。爷莫再费神说话,安心将息,小的下去打点行装,明日再租一驾马车,咱们就出发。” 许若缺不置可否,阖眼再度昏睡过去。
第九十一章 ==== 天未明,石锦便出门周旋。沧州城里的人跑的跑、藏的藏,他街头巷尾转了一日,堪堪在日落之时牵了辆牛车回来。 妻子哭着迎上去,嗔道:“怎么去了这一整日!”石锦去了多久,她便提心吊胆多久,生怕他在外面遭到什么不测。 石锦从院里的水缸舀了瓢水,咕隆隆灌下肚,擦了擦脸,道:“城里的人急着逃难,就数这车儿马儿最是紧俏,我花了足足十两金子才买下这辆牛车。也是我赶得巧,再晚一步,只怕还买不到。”说着,抬脚往后院走,“爷白日里身子还好?东西可都收拾好了?” 妻子绞着手帕道:“东西捡最要紧的,都收拾好了。爷却不太好,他虽闷闷的不说话,我送药去,见他连坐也坐不起来,想是病得厉害。恰好又是这当口,可怎么是好?” 石锦也担忧他受不住路上的颠簸,犹豫片刻,咬牙道:“那蓍罗那人都打上门来了,也不敢教爷留在这城里。咱们路上行慢一些,车里多垫两床褥子,爷躺得舒服些。”妻子点头。 隔着一道围墙,人声鼎沸如闹市。逃难的人擎着火把,把天际照得通红。 夫妇俩一道进了上房,许若缺人醒着,侧躺在床上,身子圈出一块空地,满满当当装着个熟睡的渊儿。他亦面向许若缺躺着,软乎乎的小手紧紧抓着爹爹的一根指头,教人不忍惊扰。 石锦有些为难,终是往前迈了半步,道:“爷,车和行李都备好了,咱们趁夜走罢。听闻蓍罗那的军队已近了,再耽搁怕是不好。” 许若缺深深地望向石锦。这些年,不论他病得多厉害,这对眸子总是璀璨明亮,像宝石,时光也不能遮翳它光彩。石锦嗓子发干,心头冒起个隐约的预感。果然,许若缺眼睫颤了颤,眸光忽闪,轻轻道:“你们去罢,带着渊儿一起走。渊儿交给你们,我信得过。” 石锦夫妻大惊失色,劝道:“爷,蓍罗那人残暴异常。沧州城一破,城中哪能有活口?你留在城里,会没命的!” 许若缺坦然一笑,仍轻声道:“我走不了。我这样子,只会成你们的负累。” 石锦断然不肯,哭喊道:“小的要真抛下爷走了,那岂不是猪狗不如的畜生?爷,我们一道离开,能走多远就走多远,死也只管死在一处!” 许若缺失笑,“石锦,你是个做丈夫、父亲的人,还说这些淘气话。我不能走,也不想走。我好不容易才回得沧州,这里即是我的归处,我再也不要离开了。” 争执间,渊儿被闹醒,四只手脚不住扑腾,长大嘴巴哇哇啼哭。许若缺于心不忍,抱起他来,托在臂弯里轻轻摇晃,温声细语地哄。他太虚弱,不过一会儿,渊儿的小身子便脱出他手臂往下坠。 许若缺有瞬间的沮丧,但这份情绪很快便消散无踪了。他低下头,贴着渊儿的小脸蛋,温温钝钝的奶香散进他鼻腔,幼儿的皮肤比白云还柔软。他爹娘走得太早,那时他还不记事,他希望渊儿也不要记得他。 “带他走罢!”许若缺仰起面颊,向石锦夫妇祈求道。 渊儿仍哭闹得厉害,怀抱他的手臂越发无力,熟悉的温度正在一点点褪去。石锦低头哽咽,石锦妻踟蹰了片刻,把怀里的幼子放到一边的软榻上,这才走上来,小心托起渊儿的后背和屁股,慢慢接到自己手中。 渊儿一只手还牢牢攥着许若缺的手指,察觉有人要将他们分开,更是哭得撕心裂肺,整个身子都憋得通红。他小嘴一张一合,啵地蹦出几个音节,正是许若缺日日教他念的“爹爹”。 许若缺心如刀绞,脏腑痛得他眼前一阵阵发黑。他闭上眼,不看石锦妻子转身将渊儿抱出房门。不料,面前一阵风过,石锦倏然扑到他床边,一弯腰,轻巧地抱起他来,风也似往外走。许若缺大惊,浑身血液上涌,心头突突乱跳,险些晕厥。 他掩唇剧烈呛咳,“石锦,你也疯了?!你要做什么?” 石锦坚定道:“爷,得罪了。要小的放下你去逃命,小的死也不肯听。” 夫妇俩疾步将他们父子塞进车厢里,许若缺趴在垫褥上,咳得头昏脑胀,渊儿便在他身侧,手脚并用,黑暗里循着声响,向他翕翕窣窣爬来。石锦叫妻子看好他俩,转头又去屋里抱自家孩子。 石锦妻尽管心中慌乱,此时仍找些话来宽慰于他。许若缺没有一丝力气,噙泪伸手,握住了渊儿的小拳头。 车厢后方安置着箱箧,许若缺和石锦妻坐在车中,各自抱着自家孩子。石锦在外头赶车,小六也被牵来,和牛拴做一处。 沧州城巷道狭窄,道上人流涌动,时不时从黑暗中蹿出几个人,自车前掠过。从家中至城门,这一截路驶得石锦心惊胆战,几乎是寸步难移。 混乱中,石锦妻子掩口低声偷偷啜泣,石锦焦躁,也忍不住骂骂咧咧。许若缺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车身摇晃不已,颠得他骨酥体软。他攥着张手帕,堵在嘴边,热潮潮的血腥浸透了丝绢,一点一点渗出他指缝。 终于,越过攒动的人头,石锦远远看得见夜色里高耸的城墙,不禁大喜,高喝一声:“就到了!” 石锦妻欢喜不尽,揭开一线车帘。入眼是乌泱泱的行人,携妻带子,背负行囊,都朝着城门的方向挤去。怕忽来敌袭,城门大门未开,只在右边开了一道小小的侧门,满城的人都只从这一道窄门出,将通衢堵得水泄不通。 石锦赶着牛车,慢吞吞汇入人流,叹道:“也不知轮到我们出城,该等到几时去了。” 妻子拍着孩子的背,小声道:“出得去就好,出得去就好。” 不多时,忽听得天际炸开一声响亮的响箭,一簇火光蹿上夜空,映亮了半爿天空。众人眼见耳闻,不明所以,仰头懵懂望着天,仍挪步往前挤。许若缺却一个激灵,撑起身子,断喝道:“不好,那是军中信令,有紧急军情来了!”说罢,他痛哼一声,又跌回褥子上。 石锦一时也慌了,牵着缰绳踟蹰不前,口中道:“爷,你好好躺着,先别管这头的事。” “恐怕……恐怕是前方生变……你们当心。”许若缺蹙着眉头,断续道。 石锦不知所措,忘了赶车,便堵在大道中间,渐渐的,身后有人不耐,七嘴八舌地骂:“别挡路,要走快走,莫耽搁我们出城!”说的是南音,石锦听不大明白,只闻得车中许若缺喘息声越发痛苦,又痛又急,立时红了眼圈。口中“驾”的一声,才赶着牛马要走,空中又接连炸开几道白茫茫的闪光,照得人睁不开眼,尖锐利响破风传来,一连七声,呼啸着擦过人的耳膜。 许若缺蜷在榻上,一双手死死杵进腹中,空茫茫睁着双眼,唇畔鲜血横流,“开战了……” 他的喟叹太轻,毫无痕迹地淹没在人群的惊哗声里。视线穿过敞开的一扇窄门,只见天尽头升起几豆星星点点的火光。顷刻,那光点越来越密、越来越亮,正是一大片异国士兵,擎着火把火箭,掇着刀戟长枪,飞沙走石,轰隆隆扑向沧州城。 城墙内外,守门的将士见状大惊,扬声喝道:“关城门,备箭!关城门,备箭!”一人,两人……直至所有士兵加入这斩钉截铁的传报声中。 两拨人马喝退平民,牵起城门两侧的铁索。“喝呀——”,士兵拔着铁链,浑身青筋暴起。但听得一阵娑喇喇的锁链响,唯一沟通城门内外的铁索桥拔地而起,轰地扣回了城门上。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还未出城的百姓不明所以,被从吊桥上赶下的人捡回一条性命,犹自惊魂未定,而出了城的望着滚滚而来的飞尘马蹄、悍将蛮兵,吓得四散而逃。侥幸的爬上吊桥,逃回了沧州;不幸的却一脚踏空、或失手掉下,扑通跌进深深的护城河里;而来不及躲开的,便被那面如厉鬼、身似铁山的蓍罗那武士举起利器,一枪剁下,砍草刈麦般结果了性命。哀嚎声里,血肉飞溅,眨眼间城门外尽成尸山焦土。
自愿捐助网站
网站无广告收入,非盈利,捐助用于服务器开支!
怕迷路,可前往捐助页面加联系方式!
点击前往捐助页面>>
95 首页 上一页 8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