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若缺百感交集,想到自己不曾日夜陪伴在他身边,亲眼见他一日日长大,心中一痛,神色黯然。 乳娘接着方才的话头继续说道:“小皇子当真会折腾人,青鸾宫上上下下都拿他没一点法子。他每日都要陛下抱,见不到陛下便又是哭、又是闹的。陛下有时忙得紧了,只好一手抱着小皇子哄,一手还要批折子。哎呀,这等模样,连寻常人家的父子亦是少有的……” 许若缺嘴角一勾,眼神中却没有笑意,他转过头,顺口问道:“是么?” 乳母笑道:“奴家怎么敢扯谎编排圣上?圣上对小皇子百依百顺,宠爱非常,阖宫上下谁不知道。” 许若缺垂了眼睫,淡淡道:“也不可太过溺爱。”慢慢晃悠着臂弯。渊儿显然是极为开怀,乌黑的眼珠咕噜噜地转动,目光落到许若缺脸上,又是咯咯一笑。 乳娘怎好评论皇家的教子之方,只好顺着他的意思,附和道:“正是,正是。” 当夜,许若缺便一直抱着小皇子不肯撒手,间或同乳娘闲谈几句,问些他脾气秉性及体质饮食之事,得知他体格康健,并未受自己拖累,许若缺暗自松了口气,略略安心。 不知不觉,已至亥时。周守庸算准时刻,领了几位内侍往厅中来。此时渊儿已被哄睡了,他只遥遥地向许若缺躬身行了一礼,又指着一旁内侍捧着的盅碗道:“侯爷,陛下想您今夜见了小皇子,一时欣喜,难免难以安枕。这是从宫中带来的安神汤,一路上都温着呢,此时正好入口。” 许若缺见他来,面色一黯,心知他定是来带渊儿回去的,万分不舍,喉中哽咽,又低下头去,轻声道:“先放那里,我一会儿再喝。” 周守庸也不好催促,在厅中立了一会儿,又暗地里向乳娘使了个眼色。乳娘会意,便上前道:“侯爷抱了这许久,该有些累了吧?小皇子已经睡着,不如让奴家先替您抱着。” “好。”许若缺明白她的言下之意,却也点了头,把渊儿小心递到她怀里。乳娘接过婴儿,熟络地在怀中颠了颠,又在他身后轻拍,渊儿脱离了许若缺怀抱,正略略睁开眼,立时又被她哄得睡着。许若缺在一旁默默地看,倒宁愿他惊醒过来,哭着抱着自己不撒手。 周守庸见他极为不舍,忙道:“侯爷切莫伤怀。陛下有旨,往后您若想见小皇子,尽管回宫中来看他便是,青鸾宫上下,必倒履相迎的。” 周守庸特意用了“回”字,许若缺听罢,怅然轻笑,叹了口气,方启唇道:“罢了,不打扰总管和乳娘歇息,今日多谢你们。动身罢,我再送你们一程。” 周守庸推辞一番,也不便强争,只好与乳娘、侍从随在他身后,向府门走去。 马车伫立在冬夜中,车头悬了两盏风灯,暖意盈盈,如盼着归人的眼。许若缺站在门下,屏息定视马车,默立半晌。众人也皆肃然,远远站在他十步之外。末了,许若缺上前两步,向着马车躬了躬身,平静而缓慢地说道:“陛下允我同小皇子相见,许若缺铭感五内,无以相报,唯有感激。” 虞应容听见他疏离的话音,而音调里的感激又似乎是真实的,更让他痛不欲生。这是自许若缺离宫后,与他最近的一次,但虞应容却分明感到,他们之间的距离从未这般遥远。他宁可许若缺厌恶他、憎恨他,也不愿他如陌生人般冷淡而有礼,好似他们之间那些情天恨海不过是一场虚空的幻梦。虞应容闭上双眼,将灼热紧紧掩在眼底,让自己的声音显得镇定而温和,甚至带上了些笑意。他郑重道:“阿缺,你对我,永远不必言谢。” 他其实还有许多话未能启齿,他想说他对他的亏欠,想说他对他至死不渝的爱,想说他愿意奉上他所拥有的一切,只为换他对自己一笑。 却都不必再开口了。 许若缺又道:“我还有一事,请陛下必定应允我。” “你开口便是。” 许若缺抬起眼眸来,凝望着紧闭的帷帐,平静而笃定道:“陛下,不论未来境况如何,都不可令这孩子继承大统。” 话音甫落,人群中响起骚动,周守庸等神色惊惶,偷瞄着他,欲言又止。他们再清楚不过,虞应容不近六宫,也许他此生只会有这一位后裔。然而,虞应容并不问他为什么,近乎不假思索,极快地应道:“好,我答应你。”
第八十八章 ==== 得了虞应容的允诺,许若缺一夜辗转难眠,浑浑噩噩挨到天明。随后几日皆是魂不守舍,总是记挂着小皇子咯咯的轻笑、如糯米团子一般柔软的小脸、握住他手指的软软的小拳头…… 他手里攥着一枚暖玉令牌,是虞应容初登皇位时便给了他的生辰礼,凭此他能在皇城出入自由。即便这几载光阴中诸多波折,虞应容也终究未将它收了去。 他特意挑了早朝的时分入宫,昭华门的侍卫见了令牌,让他稍候,随后抬出一顶暖轿来。许若缺心知这是虞应容早有授意,他自是不愿受他格外的厚待,但虑及他在宫中来去,免不了引人注目,便自钻进轿中,帘也不掀,闷头坐了一路,直到了青鸾宫宫门才拨帘而出。 青鸾宫上上下下早已得了快马报信,此时正候在门口。许若缺抬头便见到数张熟悉面孔,齐刷刷望着自己,有些错愕,苦笑道:“何必如此阵仗,吓得我不敢再来了。” 而凝碧已哭着向他冲过来,顾不得礼数,展臂抱紧了他,呜咽道:“殿……侯爷,你可算回来了。” 许若缺心下不忍,轻轻在她背上拍了拍,柔声道:“好了好了,你可是青鸾宫的尚宫,这么多双眼睛还看着,你便要哭鼻子?也不怕他们笑。” 凝碧破涕为笑,收回手臂,自拭了泪道:“他们爱笑就笑去,婢子今儿高兴,才不在乎。” “既然是高兴的事,可不兴再哭了。”许若缺也伸手替她抹了泪,随众人一道进去。阔别一年,青鸾宫景物依旧,仿佛时间都在此地停滞了。许若缺有些恍惚,他站在这檐下的光景,仿佛还是昨日,离去的三百个日夜,回想尽是虚无。 厅门口站着一名笑容和煦的妇人,便是那夜带小皇子过去的乳娘。乳娘屈膝,对他做了一礼,道:“见过侯爷。小人刚伺候完小皇子喝奶,没去相迎,侯爷莫怪小人失礼。” “哪里的话。”许若缺走到门口,探了头往里面望去,语气里也带了些轻快。 众人见他举动,分明有些孩子气,皆暗暗笑了。乳娘连忙走近,引着他往西边暖阁去,道:“小皇子刚喝过奶,此时不知睡着没有。” “那我们小声些。”许若缺倒无所谓的,便是能看一看渊儿也好。其余人等自候在门口,他与乳娘蹑手蹑脚走上前去,榻前摆了一只摇篮,用厚重的皮毛铺垫着,内中一名粉白软糯的小娃娃,墨色的眼瞳一见到许若缺,口中便咯咯笑出声来,两截粉藕式的小臂已从被褥中伸出来,长牙舞爪地在身前挥动。 “哎呀呀,小皇子,是听见了侯爷的声音么?快看哪,侯爷来见咱们了。”乳娘俯身将小皇子的胳膊塞进被褥中,连着身下的襁褓一起抱起来,轻拍着他的背,把渊儿小心递给许若缺。 许若缺将人单手抱着,拿了一只拨浪鼓,在他耳边轻轻转动,渊儿听了响动,口中咿呀有声,对许若缺撅起薄薄的粉唇,时不时从嘴里嘬出一个亮晶晶的水泡。 许若缺笑道:“他在做什么?傻乎乎的。” “小皇子这是见了您高兴呢。想叫您,又不会说话,急坏了他!”乳娘替他解释。 许若缺神情没什么变化,心中却是暗喜,又问:“他什么时候可以说话?” “才满周岁,总要再长上几个月才行……侯爷也太心急了些。”乳娘掩唇笑道。 许若缺点头,抱着渊儿往窗边去了些,背过身避开了旁人,悄声说道:“乖孩子,来,叫爹爹,爹——爹——”又拖长声调重复一次。小皇子听不懂,只咬着下唇,巴巴地望着他,不肯张口。许若缺自又逗弄他半晌。 虞应容下了早朝,惯例往青鸾宫来,他素来不着人通报,而宫人皆聚在厅中,亦未发觉他来此。虞应容不觉为忤,见众人皆向着西暖阁翘首以盼,心下一动,敛了脚步走近,遥遥望见许若缺正亲昵地将小皇子捧在怀里,闻声细语地逗弄,他的动作分明生涩又忐忑,却极尽温柔。苍白的冬日辰光落在窗边那道修长人影,照亮他温煦而欢欣的侧颜,仿佛只是宣纸上虚虚的一笔淡墨痕,又像是初晨时一个飘忽不定的幻梦,是虞应容自许多年前、便反复设想过的画面。如果不是奉京城外那一场变故,这个隐秘的奢想或许早已成真。 虞应容久久地凝视那人,直到宫人慌张的拜谒声打破了梦境般的宁静。许若缺讶异回头,穿过浩浩人群和冬日薄光,与他目光相接。 仅仅一刹,是许若缺率先低下头,神色黯然,将渊儿放回摇篮中,起身欲走。 见他正要离开,虞应容立即阻拦道:“阿缺,你不必走。该走的人是我,你多在这里陪一陪他。”虞应容说得洒脱,神情中仿佛带了淡笑,转身朝殿外走去。 许若缺眼里的喜色尽数熄灭了,手中抱着渊儿,有些脱力地坐在榻上。殿内的气氛也冷寂下来,宫人们四散而去,各自开始一天的活计。许若缺又待了片刻,将小皇子交给乳娘,对她与凝碧道:“我毕竟是外臣,待了这许多时候,也该回去了。凝碧,你素来是我深信的,见他被你们养得这般乖巧康健,便知我没有信错人。从前此后,我对你只有一句‘感激不尽’。” 凝碧被他一席话说得着急,皱眉道:“侯爷,照顾好您与小皇子是婢子份内之事,你要说谢,就是看不起婢子了。” 乳娘也在一旁附和,道:“侯爷恁的客气?您眼下贵体微恙,无法亲力照料小皇子。且安心养好身子,待小皇子年岁渐长,懂事省心了,您便将他日日带在身边抚养,也好免受这离别之苦。” 许若缺佯作不懂她言外之意,只道:“来日方长,未必是今日能做定论的。此后我只怕还要来叨扰几回,你们莫要嫌我烦人。” 凝碧笑道:“不嫌不嫌,婢子和小皇子,都巴不得您天天来才好。” 两人送他出宫,尚未走到宫门,便见天空一片灰霾,随即纷纷扬扬落下零星的雪片,顷刻之间,飞雪越落越密,竟成呼啸之势,视野内尽是茫茫雪烟,弥天盖地。 “好大的雪啊……” “怎么突然下起这么大的雪?” 众人皆从窗口屋檐延颈而望,惊异于今冬一场倏忽而来的暴雪。 凝碧挽住许若缺胳膊,许若缺顿住脚步,听她道:“公子,眼下这雪下得这么大,雪天道路湿滑,轿夫不好行路,万一把您摔着绊着,他们怎么担待得起?不如在此多歇息几刻,等雪停了再回去。横竖您素日用的药尚药局都备着,寝室床榻我们也都日日打理好的,留在这里也不添什么事。”
自愿捐助网站
网站无广告收入,非盈利,捐助用于服务器开支!
怕迷路,可前往捐助页面加联系方式!
点击前往捐助页面>>
95 首页 上一页 8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