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如霹雳震响,石锦悚然一惊,猛地抬起头来。只见虞应容衣袂披拂、凌风而去,他未带随从,只是孑然一身,转过月洞门,便消失不见了。 - 这一刀伤得太狠,许若缺又体弱,伤势反反复复,月余不见愈合,纱布底下总酽酽地透出血色。人更是痛得夜不能寐。寒天冻地的,衾枕一床床被冷汗湿透。汤药里总要混些麻沸散,才能稍稍安睡一程子。 许若缺消瘦得更加厉害,但每每睁开眼,目光却清迥异常,仿佛两团寒星,风雨难阻地闪烁。喝药也利索,有时忍不住反胃呕了出来,定会向人讨要另一碗。 他身上泛着一种决绝的生机,这是石锦伺候他几年从未见过的,总令石锦暗暗咋舌。他此刻才分外地明白过来,许若缺究竟是多么想逃离虞应容。 石锦捧着托盘,想得出神。这时,许若缺服了掺了麻沸散的药,已在一旁睡昏过去。他特意叫石锦不要放下帘栊,好让冬日的艳阳自窗牖里照在身上。他的面庞苍白,斑驳的天光映在睫下,风移影动,好似平添了生机。石锦回神,有些不甘地想道:爷心心念念的沧州,究竟是个什么好地方。 这一遭,他险些丢了性命,若不是凭借他这点念想撑持,说不定早熬不过去了。虞应容毕竟是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他要把从许若缺手中夺走的,再一一还给他。 从深秋到深冬。入冬后,许若缺又养了个把月,伤口渐渐愈合,人也下得了地了。只是走得不大稳当,刀口也总是疼,一时动不了身。许若缺总向石锦重复他的计划——等到开春、河水解冻,便走水路回沧州去。 天气还冷,他让石锦替他打点行装,提前预备下去,走时不至于仓促。石锦忿忿不平,又明着暗着哭了几回,终究是认下了,开始里里外外地筹备起来。他唯恐许若缺到了沧州缺衣少用,整理得格外细心。每日除去贴身照料许若缺,其余的时间全都花在这事上头。 先是问常来府中的太医,托他们写下许若缺惯用的药材单子,预备去药铺里采买。隔了两日,宫中运出几个大红漆箱子,填满了各色药材,都用黄梨木匣装好,一条黄纸写了药名,平平整整贴在匣子上头,净是那长长药单上列的。待人到了沧州,取下归到药橱上,俨然便是一家药铺模样了。 周守庸亲自领着下属送来,走时叮嘱:“这药材没装多少,沧州湿热,怕放坏了。太医们替侯爷算着日子,算到快耗完了,宫中再叫人运过去,短不了侯爷使用。” 石锦欢喜不尽:“谢圣上费心,谢总管费心!” 除了药物,便是一应使用。石锦将橱子里经年的衣物都翻捡出来,因晾晒得勤,未见虫蠹霉斑,颜色也还鲜亮,只是许若缺竟又瘦了许多,都显得宽大。他又找出宫里赐下的许多布帛毛皮,林林总总凑了几箱。 许若缺看不过,摇头道:“沧州天气热,哪里用得上这些。白放着坏了也可惜,你们拿去分了。” 石锦却不依,“爷不穿,哪怕是当褥子也软和。还有这些绸子缎子纱罗,外头的哪有这样细软的,粗的只怕硌坏了爷的皮肉。外头的工匠也不好,趁着时候还早,小的叫几个好裁缝上来,替爷再制几身四季的衣裳。” 许若缺原本恨不得立时飞回沧州去,此时忽然生出许多不舍。这奉京他呆了七年,而他的一生,至今也不过二十七个年头。奉京的阴晴雨雪,连同这园子里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他都万分熟悉。却也到了不得不作别的时候。 石锦生怕落下什么,连日泡在库房里,竟叫他些不寻常的东西来。那是许若缺上回要去沧州时备下的行李。那时他病重,府中慌慌乱乱,事后又怕他见了难过,竟无人去规整,几个大箱子便这么原封未动地摆在库房角落里,早已落满尘埃。 里头的东西倒也不稀奇,唯有一双小小的虎头绣鞋,用锦布小心地包裹好,埋在柔软的衣堆里。哪怕相隔四年,金绣线、虎斑纹、软皮子鞋底儿,依然崭新明亮。 石锦思量多时,将这一对鞋交还给了他。许若缺接过来,攥在手中,细瘦的手指发着颤儿,按在自己心口上,在榻上慢慢地蜷紧了身子。已经过去这么久,他还是觉得痛不可当。 石锦好言相劝:“爷,莫难过了,还是该顾及些身子。今夜,宫里要带小皇子来见您呢,爷把气色养一养,小皇子见了也欢喜。” “你说的是。”许若缺拭了泪,坐起身来,“把午饭拿来,我多吃一些。” - 竟是虞应容提出让他见那孩子的。 他能起身的消息传入堪云殿,虞应容特意颁下恩旨,择一良辰吉日,带小皇子驾幸留青园。 许若缺竟生出了胆怯。他原本是想干净利落地走,再不要和这皇城中的人与事生出牵扯。何况那孩子自诞下便与他分隔两地,若见他当真如见陌生人一般,他也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这般踌躇几日,约定之时倏忽已至。 宫里的使者也说不清皇子几时会来,许若缺坐不住,自掌灯时分,便立在门首相候。石锦劝了几回也劝不住,索性搬来圈椅、火炉,安置他在背风处坐下。 约莫到了戌牌时分,道边人家的灯火都渐暗了,今日无雪,只有些茫茫的白雾从墙角爬上来,分外宁寂。此时,街角响起细细的铜铃音,如丝如缕,一点点放大,清晰。许若缺的心逐渐揪紧,连嗓子都干到发痛。便看见深冬的夜雾里,一辆锦帷马车缓缓驶近了。 轿夫一声吆喝,在门前驻了马。周守庸坐在车前,由几个小内监扶着下了地来,上前做了一礼。又抬头瞧了瞧他身上,“哎呀,侯爷怎么站这风口上,手炉也没带着?侯爷在屋里等着便是,老臣自会将小皇子给您好生送过去。” “不必客套,劳烦总管让我见见小皇子。”许若缺已越过他的肩头,翘首望着昏暗夜色中沉寂的马车。马鼻喷出热气,温顺地抬起硕大的眼睛朝这边看来。话音刚落,紧闭的车门便发出嘎吱一声轻响。车门打开,探出一只修长匀称的大手。骨节分明,指下生着厚厚的剑茧,饱经过战火烽烟。这只手太过熟悉,许若缺的心因此紧紧绷着,几乎喘不过气来。 那人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做任何一个手势,只是推开车门罢了。周守庸当即会意,俯身从那人手中珍而重之地接过一个襁褓。
第八十七章 ==== 小皇子离了那双熟悉而温暖的手臂,小声地发出几声奶气的嘤咛。许若缺双眼登时便涌上眼泪,却浑然不觉,只痴痴地看。周守庸一边轻摇着襁褓,咗哆有声地哄着那名小婴儿,抱到许若缺身前。 “侯爷,瞧瞧,小皇子生得好生俊俏。”周守庸将挡住婴儿半张脸的锦布撩开,露出一张粉白如玉、圆润可爱的小脸,周守庸又作了几声怪叫,小孩竟被逗出了笑,他的眼睛如墨玉一般柔亮,笑弯了眼,眼角略略向下勾起。许若缺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一笑,他便看得呆了,也不由自主地跟着笑起来。面上笑泪交加,恍然如梦一般。“小皇子见了侯爷,心生亲近,很是欢喜。”周守庸见他神情,连忙恭维道。 “我可以……抱他么?”许若缺双目紧锁在婴儿脸上,一刻也舍不得挪开。他迟疑地伸出双手,却不知往哪里放好。 “侯爷折煞老臣了,您要抱,何需开口?”周咏海一手托着襁褓下端,一手稳稳扶在襁褓后,示意道,“喏,您便如这般便抱住好,无碍的。” “好,我试一试……”许若缺依言抱过那团软绵绵的小团子,沉甸甸的重量落在他双臂间,恍似拥住了整个世界,空悬的心也在那刻落了地,只觉再完满不过。 “哇……伊……”小皇子被他抱住,奶声奶气地叫道。两个毫无意义的音节落入他耳中,却让他又喜不自禁地落了泪。许若缺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温暖的、柔软的、活生生的、能说会笑的、粉雕玉琢的小生灵,在自己肚子里藏了数百个日夜,他在黑暗的母体里一点点长大,呱呱坠地,直至变作如今这鲜活模样,宛如一个不可思议的奇迹,值得他去付出一切。 许若缺悄无声息地流着泪,他顾不得旁人,只低头埋在小婴儿的面颊上,轻轻拿鼻尖蹭他凝脂般的脸颊,嗅他身上柔和的乳香。周守庸见状,悄声示意乳娘上前,又躬身对许若缺道:“侯爷,外头夜风大,您和小皇子都见不得风,快进到厅里去吧。” “好,好。”许若缺连一句多的也不愿搪塞,直抱着孩子往厅内去了。 “侯爷,慢些,当心脚下……”周守庸在他身后连声道。见乳娘随着他已经走远,才疾步走向马车,在车帘外低声问道:“陛下,您当真不去看看?” “不必。”虞应容沉声道。 周守庸还欲再劝:“您今日带了小皇子来,皇后定不会拒绝见您。” 帘内沉寂半晌,才缓缓道:“这便是朕为何不去见他。” 周守庸初时还不解,思量片刻,总算明白他的用心,黯然叹了口气,退到马车后候着了。 - 厅内热气腾腾,下人忙替许若缺解了披风,许若缺连看都不看,径直抱着孩子坐到榻上,一双眼只顾盯着那小娃娃看,心中的甜意快要漫溢出来,简直不知如何是好。倒是渊儿此时在襁褓中转了转身子,伸出一只小小的胳膊来,揪住一缕许若缺的头发便要往嘴里喂。 “啊,他怎么…”许若缺心惊胆战,生怕头发缠住了他的舌头,又不敢去抢,只觉怀里的孩子是个雪捏成的玻璃娃娃。 乳娘见他大惊失色,连忙走上前去,看清实情,却展颜笑道:“侯爷莫要担心,不妨事的,小皇子最近时常这样。”她对着渊儿啧啧了几声,哄得他走神,便趁机将许若缺湿淋淋的头发从他小手里抽出。 许若缺哭笑不得,道:“他为何会吃我的头发?这可如何是好?” “小皇子在长牙呢。小孩么,都会有这一遭的。” “长牙?”许若缺屏住呼吸,往他脸上细细地瞧。乳娘顿时会意,又作出平时用来逗他顽笑的鬼脸,哄得他哈哈大笑。许若缺便瞧见那粉嫩的牙龈上,已生出几颗白玉般圆润莹亮的乳牙尖尖来,心中一暖,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勾了勾小皇子的手臂,“哇……”渊儿的双眼被他的手指吸引住,小手亦情不自禁地向上一扑,软软地拽住许若缺的手指。暖意自他手心传来,许若缺瞬间又泪盈于睫,反手将那只汤圆般的小拳头握在手里。 “侯爷,小皇子认得您呢……”乳娘见状,笑盈盈道。“他见了您,真是难得的高兴。” 许若缺又惊又喜,启唇笑道:“真的么?他真的认得我吗?” “是呢。”乳娘倾过身子,凑近了看他,“小皇子最是机灵的,照料他的宫人若换了生面孔,他便要哭闹,只有他见惯了的,才肯给亲近。小皇子今日见了侯爷,笑了好几回,还捉您手指头玩,定是觉得侯爷十分亲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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