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许若缺面色骤然一白,“心甘情愿……”他默念着那四字,唇上泛出死灰。 “四哥?”措冬云敏锐察觉他的异样,小心翼翼地问,“四哥,你可是身子不适?” “不……”许若缺摇摇头,垂睫一笑,“‘心甘情愿’,原来如此……你说的极是。” 他身子摇摇欲坠,脱力地退了数步,措冬云忙起身扶住了他。“四哥,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 许若缺轻笑了笑,勾住措冬云手臂,最后一次抱住他,附在他耳边说:“小弟,你说你是心甘情愿,我却唯愿你能自由自在,心无所系。”说罢,他扬手一推,把措冬云推开了,高声道,“冬云,你走罢。” 措冬云一时不备,竟没站稳,被他推得一个踉跄,摔倒在草中。许若缺静立在几步之外,面带微笑,定定地望着他。措冬云回过神,连滚带爬地起来,要向他奔去。斜刺里却窜出他几名副将,将他双肩扣住,动弹不得。“将军,属下无礼,得罪了!” “放开,放开我!”他嘶吼道。拧着肩膀撞开左侧的人,竭力往前迈了一步,许若缺只轻轻地一拂手,他便像卸了全身的力气,跪倒在软泥里。 “冬云,你我因缘已了,此生不必再见了……”他听见那人说道。 措冬云像是失了魂,被人拽回马上。万马齐鸣,金戈交击,在撼天动地的行军声中,众兵士分开两列,拥簇着他行到队列正前方去。他再一回头,枪戟旗缨中,那伫立在原地的身形已不可见,唯有长空万里、漠漠荒原。 眼泪倏然滚落,措冬云望着朦胧中的四野,但觉己身如飘蓬飞絮、孤雁荒舟,再也没有归处。 他甩了甩鞭,腰侧的配饰琅琅珰铛几声清响,幽寂渺远。落入耳中,如何不摧断游子心肠。他闭了闭眼,将眼泪尽数挥去。却又陡然睁开,双目迸出寒星。 “不对!”他猛地低头,看向身侧。那里原本别着一把银制的短刀,镂花镶宝,奢华异常,是御赐的武将配饰。而今那把剑却已不翼而飞,他惊栗的眼只对上了黑洞洞的鞘口。 “怎么会!我的刀呢?”他惊魂难定,将那描金错银、巧夺天工的刀鞘攥在手中,反复审视,继而霍地抬起头,望向来时方向,双目猩红如泪血。“不,四哥,你不会的……”他毫无预兆地掉转马头,逆着人流而去。 “将军!”副将围拢过来,伸手牢牢挽住他的马缰。 “不!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找他!”措冬云青筋暴起,状似癫狂。骏马被几道角力制住,进退不得,扬起脖颈焦躁长嘶。终是不敌众人势大,措冬云趴在马上,徒劳地向后方伸出手,被几位副将曳着马头,拉扯前行。 眼泪干结在面颊上,措冬云目光呆滞,望向北方。他们已走出十里之地,那富丽的国都、险峻皇城皆如蜃景消散,一轮红日当空,金光遍地,晞干经夜的秋霜。错落的宝石和工丽的葵纹硌着他的手,使他的心一如那空空荡荡的剑鞘。 - 许若缺佇立良久,目送天际那团滚滚的黄尘消散了、飞远了,像一团熄灭的火,终于收回了目光。 身后,虞应容掀开车帘,扶在车厢边上,向他远远地伸出手:“来,阿缺,和三哥回去。” 此时的虞应容显得异常耐心、包容、不愠不怒,他终究是把那些阻碍都铲除了,可以完完整整、无所顾忌地拥有许若缺——他金瓯般的城池中,供奉着的明珠。 许若缺答了声“好”,像是怕冷,手拢在披风里,慢腾腾地登上车。虞应容适时地托在他肩头腰侧,将他半抱上来。 两人在宽敞而昏暗的车厢里靠着,马车走得不快,慢悠悠的,有从容的惬意。虞应容一手揽着他,侧耳听着四面的风铃响,心中涌上许多快乐的事。 “待我们回宫,便去见渊儿。早起我还同他说过,要带他爹爹回去瞧他。” 许若缺笑了笑,问:“他听得懂么?” “他听不懂,可是他也笑了。”虞应容痴迷地望着他洁白的侧脸,有说不尽的爱意,“渊儿笑起来时,有几分像你。若不笑,便不大像了。” 许若缺耷着眼睫,静了片刻,才问:“那他……像三哥么?” 像自然是极像的,宫里人人都说,皇长子的眉眼鼻骨,都极肖似那高高在上的帝王;有见过君主幼年时的老人,啧啧称奇,只道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虞应容怕他不悦,本不愿提起,甚至他的心里,宁愿渊儿像阿缺多一些,才能稍偿他经年累月的苦楚。 “像。”虞应容终于开了口,忐忑又幸福地打量他,小心注目着他脸上每一道神情。 许若缺只是展颜一笑,眼中忽地泛起模糊的薄泪,“我知道了,我大约猜到他生作何种模样了。” 虞应容满心酸涩,急切道:“我们这就回去,我们这就去见渊儿。他如今是什么模样,将来会长成什么样,阿缺日日都能看得到。” 许若缺不应声,只低低地笑了起来。猩红的花朵一团团绽在雪白的衣摆上,他口中不住地漫出鲜血。 “阿缺!”虞应容恐惧地抱紧了他。许若缺喘息着,声音里带着闷哼。虞应容霎时惊出了一身汗,急切道,“阿缺,你是哪里痛?药带身上了么?” 他习惯性地去他腰间摸索,掀开狐裘,映眼是一片湿沉沉的血红。血腥气潮一般地扑上来,许若缺软在他臂弯里,头颈无力地向后仰去,腹上明晃晃插着一截刀柄,随他的喘息颤巍巍地起伏。 一把短匕,整个儿地刺入这具孱弱病羸的身体,及至没柄。 “不!”虞应容发了疯似的堵住他伤口,不论他按得多紧,汹涌的血液依然很快漫过他的指缝,巨大的、冰冷的绝望前所未有,让他浑身发抖,“许若缺!你做了什么!”他死死抱着许若缺,发出野兽断臂一般凄厉的哀鸣。 许若缺费力地撑开一线眼睫,问:“三哥,我做得好吗?我再也不能……威胁你了,你再也不用,为我……呃,为我委曲求全……”许若缺一张口,血液便从他唇角滚下,染红他的下颌领口。 一切都在急速地崩塌,像烈日下融化的一场雪。 虞应容捂住他的嘴,自欺欺人地摇头:“许若缺,你若有事,我便把措冬云召回来,我便砍下他的头!”他听见许若缺的叹息,又忙改口,“三哥吓你的,阿缺,三哥不杀他。你不要死,三哥以后千倍百倍地疼你,你要做什么都允你!” 这人这么狠心,可他连恨他也不舍得。 许若缺想笑,弯了弯唇,却是眼泪夺眶而出,他说:“三哥,或许……我们……都错了……” 虞应容吻着他的手,痛哭道:“三哥错了,是三哥错了!我哪里不好,阿缺你说出来,我都改,我全都改了……阿缺,三哥再也不逼你了……三哥只要你好好的,只要你活着……”虞应容抱紧他,像遭受着莫大的痛苦,像一座山缓慢而不可遏止地崩塌,在华美的车厢中跪倒。他埋头在他颈侧,无边的眼泪淹没了衣领,许若缺心忽然揪紧了,如同溺水。 三哥怎么会有这么多眼泪呢?许若缺想不明白。 染血的手指擦过虞应容的耳际、鬓发,触上眼角,温柔得像是一次抚摸。许若缺想擦去他的眼泪。虞应容突然愣住了。 “三哥……”许若缺已经喘不过气了,口中涌出更多的血。他声音几乎低得听不见,虞应容要贴得很近,极下细地去听,才能听到他的话。许若缺噙着泪道,“我要是……不那么爱你……就好了……” 虞应容几乎不敢置信,极度的快乐和极度的痛苦搅弄着他的心脏。这便是他一直以来,与许若缺相恋的滋味,犹如赤脚践上荆棘,去摘取甘甜的花蕾。“阿缺,你说什么?你说你还爱三哥……是么?你果然还是爱我的,阿缺,你舍不得我!”他捧起许若缺的脸,反复向他确认。“阿缺,你撑一撑!我们回去,我们回家,三哥会治好你。求求你,你不要死……”然而许若缺只慢慢地阖上眼帘,长睫一扇,温热的泪水便顺着眼角滑进虞应容指缝,如无可挽回的悠悠逝水。 车角下銮铃摆动,帝王的车驾一路疾行,驶进轰然闭合的城门。远处晨钟叩响,铛、铛、铛,清旷悠远的铜鸣声响彻皇城。
第八十六章 ==== 那日,虞应容抱着满身是血的许若缺冲进留青园。后来的太医见他腹前挺着一截刀柄,都不敢应,吓得连声告罪。 虞应容右手按着他伤口,左手攥得咯咯直响,目露恨火,咬牙切齿地回头道:“滚过来,拔刀止血!” 那把刀插得极深,太医们半扶起他身子,握着刀柄不敢动弹。许若缺浑身冰凉绵软,胸口起伏亦十分微弱,若不定睛去看,几乎看不到了。虞应容早已转过身去,径自立在纱橱之外。 “太医,快救救我家爷!”石锦满脸是泪。 这样的重伤,分明是凶多吉少。众太医面面相觑,又情知耽搁不得,只得硬着头皮,用纱布蘸满了止血的药粉,堵在伤处。手中擎着那刀柄,忽然运力,许若缺身子被带得往前一挺。只听噗哧一声,一蓬温热的血花溅落,那柄刀利落地拔出体内,刀上沾染的血液尚且温热,倏忽间又顺着刀身滚落,露出其下雪白的银刃。 拔刀瞬间,太医立即手拿纱布,死死按进伤口。许若缺的腹部被压得凹陷下去,可那鲜血仍如泉涌一般,不住漫出来。眨眼功夫,身上、床上便是铺天盖地的血色。 众人皆是惊惶。石锦吓软了腿,跪在地上,抱着太医问:“大人,我家爷……可还有得救?!” 那把宝石腰刀本是饰物,长不足尺,刀刃窄薄。奈何他刺得深,决绝的一刀,将脏腑都戳透了。太医看了眼伤处,也慌了神,转身跪地叩求:“陛下,这伤太重,即便今日侥幸救活,往后亦是百病缠身、苦痛难当……陛下不如……放侯爷去了罢!” 虞应容听了那话,竟冷冷一笑,“他活,相安无事。他死,这一屋里的人,尽随他去。朕言出必践。” 众人一听,面无人色,都哀声求告。虞应容却不看,目光在那半掩的染血床帐上一顿,旋即拂袖转身,大步出了房门。 这一回,他不敢再陪在他身边。 一墙之隔,虞应容立在檐下,枯望着当空日升月落。身侧人来人往,他只如老僧入定一般,岿然不动。待到第二日正午时分,石锦踉跄着出了门,咚地跪倒在地,颤抖的话音里却含着欣喜,“陛下,爷刚刚……略略清醒过来了……” 虞应容听罢,长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背倏然松懈下来,他像是一棵枯松,脱力地贴靠在冰冷的石墙上。“哈,好……”他闭上眼,轻轻吐出一个字。 石锦怯怯地抬眼望他,心中生疑,他本以为虞应容会箭步冲进房中,守在许若缺身侧,一步也不离开。然而虞应容竟徐徐转身,沿着回廊慢慢踱出院门。“转告你的主子:活下去,朕令他……遂心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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