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哥……”他睁大了眼,颤声道。 虞应容死死盯着他,恨得双目通红,眼中泛起泪来,一面冷笑,一面从怀中掏出大叠的信纸,劈头掼了他满身,像给了他一记耳光。许若缺被这动作砸得脑中嗡嗡直响,眼中失神地看着那些白花花的纸片,一时仿佛不明白那是什么。 虞应容拖着他连连往后退,厉声质问:“阿缺,你欺我瞒我,我为了让你撇清嫌疑、保你清白、不使你受半点非议委屈,不惜在百官面前称是你向我禀陈了此事。可是你,你费尽心机求见我,便是为了到我面前说你甘愿和大哥同罪?!” 许若缺大惊,尔后又羞又愧,已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只咬紧牙关,手挡在身前,暗暗掩住小腹,哽咽道:“三哥,是我负你。你待我的情意,来日我自偿还了你便是。” 乍闻此语,虞应容瞬时双目通红,只恨不得将他捏碎了、撕开了、仔仔细细看清他的心才好。盛怒之下,便攥着他的颈后,生生将他半拽起来:“我待你之情,难道便图你偿还?你那什么来偿?你又偿得清么?” 他对他从来温声细语,何时说过这般重话。许若缺挨了他这连连的反问,激得脑中发眩,四肢冰凉,趔趄着退了两步,垂下眼,轻飘飘道:“是,我的冠服宅邸、官位俸禄,我这一身,从头到脚都是你赐我的。我这些又值得了什么,赔不了……赔不了陛下的江山。” “住口!”虞应容当即暴怒,一声断喝打断了许若缺。箍着他后颈的手宛如钳着炭火般滚烫。他又痛又恨,全然失了神智,只将许若缺往外一揎。“许若缺,你瞧瞧你说的是什么混帐话!” 方一松手,电光石火的一瞬,虞应容立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然而收势不及,但闻一声闷响,许若缺的身子竟重重掼上后方墙柱。 “阿缺!” “呃——” 虞应容的惊呼和许若缺的闷哼几乎在同一时刻响起。 他本没用什么力气,哪知许若缺本就身形不稳,当即便顺着他的力道往后跌去。这一跤摔得太重,反冲的力道又推得他整个身子向前扑倒,许若缺慌忙护住小腹,一手支地,双膝喀的磕在地上。“啊……”许若缺咬紧牙关,溢出一丝微弱的痛呼。方才那一撞,直直撞在他的脊骨处,身子如当中断成两截,剧痛爆炸般扫荡过五脏六腑,引得他喉头一甜,眼前阵阵发黑,几欲昏厥。 “阿缺!”虞应容手脚发软,登时竟愣住了:我做了什么!那是阿缺,我竟然伤了他! 许若缺伏在地上,眨眼间已疼出一身冷汗,喘了好几息,方才将胸中翻腾压下。虞应容不觉往前挪了半步,想抱他起来。许若缺瑟缩了一下,躲开他的手,垂首闷咳了两声,自撑着墙壁,缓慢而艰难地站起身。 这下意识的动作在虞应容心里绞起钻心刺骨的疼,虞应容不觉退了两步,缩回了手。 “阿缺?你撞着哪儿了,痛不痛?让三哥看看。”虞应容不敢再碰他,却又不敢放他这般摇摇欲坠。 进退不得之际,却听见许若缺微弱而冰冷的拒绝:“不……不必,臣无碍……” 虞应容朝他迈出的半步终于又收了回去,如挨了当头一棒。他心绪起伏,开口却是冷淡而平静的声线,带着帝王的威严,抬起下颌,缓缓道:“好,朕答应你,从轻发落郑禄达。你既求罚,即日起,朕便任你为烽燧阁右首座,陈铭擢为烽燧阁左首座,与你齐肩理事。此后你不必在公事上操劳,且以安心养病为要。” 许若缺胸腹绞痛,险些翻出一口血来,强自咽下。犹自弯着腰,手在宽袍广袖里按上剧烈作痛的小腹,抬起通红的眼,望着几步之外的虞应容道,“谢陛下开恩。” 虞应容不忍再看他,更怕他再向自己跪地行礼,忙转过身去,强自冷声道:“你退下罢。” 许若缺果然没有行礼,亦不再开口,只勾着腰,一瘸一拐走出了堪云殿。
第十一章 == 那日措冬云听闻消息,火急火燎地回府,一径钻进许若缺的院落。眼下夜色已深,卧房内帘帐已落下了,光线昏暗得很,只在靠窗的案头点着一盏小油灯。 他什么也不问,拿来支蜡烛向油灯借了火,端着烛台走近。许若缺还没睡,只恹恹地躺在床上,双眼空洞地望着漆黑的帐顶,如木雕泥塑般一动也不动。 他喉中一紧,不知该说什么,只道:“四哥,大夫来瞧过了么?” 许若缺哑着嗓子,声如蚊蚋,“无非是那样,药我照喝,不必再瞧了。” 措冬云难受得很。一时气他终日瞒着此事,不肯让他分忧;一时又担忧起他和大哥的处境来;加之他旧疾反复,还是这般心灰意懒的模样,不由得生出些恐惧。措冬云把烛台搁在边几,在床边绣墩坐下,搜肠刮肚地挤出一句:“这样正好,你静心在家中养些日子,等好全再回去。” 许若缺意味不明地笑了声,便撑着床沿要坐起来。他哪里有什么力气,手背上筋骨都迸起了,口中急促喘息,还是没能坐起来。措冬云忙替他支了个软枕,让他半靠着,却听着许若缺道:“好五弟,帮我拿些纸笔来……” 措冬云断断不肯,阻道:“都这时了,还写什么字?四哥,你不要命了!?” “此事已满朝皆知了,只是三……陛下还未做决断。我须得传信大哥,早做安排才是。”他喘得厉害,说到最后,又嗽将起来。 措冬云拦了半晌。见他不允,许若缺又将被子一掀硬要下地,把措冬云吓出了满头热汗。 “好好好,你别动,我代你写。”措冬云把他按回床上。 暖阁里还有张小方桌,措冬云备好笔墨,拉开椅子,将一小方玉板笺铺在桌上,提起笔来。 许若缺略略一笑,道:“小弟,多亏了你。” 措冬云瞧见了他的笑,却格外心烦意乱,扭头道,“提这些做甚?要我写什么,你快说,赶紧将信写了歇下。” 隔着纱帐,许若缺的声音略有些沙哑,他徐徐道:“弟伏拜启兄长足下:前述之事朝廷俱已知悉,如何处置云云尚待裁夺,想必不日便有御旨圣裁……天意深远,恩威难测……草莽之民,唯时时谨行随分,方可自安。罪愆既定,而今宜悬崖勒马,亟做筹谋。恩功尚在,料不致成杀身之祸……” 措冬云沙沙走笔,那头的声音渐渐弱了。回头一瞧,人已偏过头,靠在软枕上睡沉了。烛光里,那道身形更单薄得像片影子,面上覆着灰白,连睡梦里眉头也微微蹙起。措冬云抿唇,自将结语补上,糊好信封,差人连夜快马送出。 - 他这一病,又比从前更重了几分,仿佛是从骨腔里烧窜出的火苗,蒸得他浑身潮红、盗汗不止,身下更是腹痛欲裂,出血断断续续,总不见好。这些时日他梦到许多回,一个手脚俱全的婴儿混着血水自他衣袍底下淌出来。清醒过来,确信是梦,方庆幸地沁出几点眼泪,顺着眼角淌进两鬓的乌发里。 不安定里,手掌小心地覆上小腹,一寸寸地摩挲。掌下已微微鼓起不起眼的弧度,若不是他这般日日丈量,断不能发现。 他翻了个身,手依旧搭在腹上,心中五味杂陈。那日三哥那样待他,便是天塌下来,也不能教他那般伤心。若三哥从此不肯再原谅他,他倒不如快快死了干净,左右他是个活不长的,省得受这番煎熬苦楚。 如此伤春悲秋一阵,呆呆望着床帐顶,掐着指头计算向大哥去信至今的时日,竟又是了无回音。后背倏地出了一层冷汗,撑着身子爬坐起来,向外间唤道:“石锦,石锦?” 他自小野惯了,不习惯许多人跟前跟后的排场,身边唯留了一名小厮石锦。他病时,石锦便候在外间,捧盂端药。而今他连喊了三五声,也不见人来。 心中正纳罕着,又拔高声量道:“石锦……咳咳。”一时岔了气,昏天暗地地呛咳起来。 “爷,爷!我在呢!”石锦一阵风似的从院外蹬蹬赶来,见他咳得厉害,忙替他抚背顺气,又喂他喝了半盏参茶。咳过这遭,许若缺倚在床头,双眼虚睁,目光却是空洞,浑身没有半点力气,胸腔伴着急促喘息不住地起伏。 石锦急得带上了哭腔,“病成这样,可怎么是好!” 许若缺咳了两声,只道:“石锦,你托人往朝中打探打探,郑将军的事如何处置。” “正是了,爷,我方才是去替您取信儿了。”石锦一拍手,从怀中摸出一张信纸来。许若缺眼前一亮,以为是大哥回信,忙接到手中,信封上却显然不是大哥的字迹。 石锦道:“是顾侯爷的信,说您用得上的。” 许若缺拆开来看,纸上录的是这几日的朝中论议,还有虞应容私下里的意思。 信上说,朝中虽有一派人物力主严惩郑禄达、以儆效尤,但虞应容力主让大哥把私兵解散、回京思过一年半载,此事便就罢了;虽还未正式拟旨,也八九不离十。倒是个好消息。 即便他那样欺瞒,虞应容终究不忍对他们绝情。许若缺在被底捧着小腹,一时乍悲乍喜:如此甚好,他这样背信弃义,一朝死了,三哥正可少几分伤心。他留下这个孩子,也算偿了三哥待他的情意;若是许多年后,三哥看着此子,还能想起他两三分好来,这一世倒不算白来一遭。 “爷?怎地了?”石锦不识字,见他神情酸楚,只当是事情不好,急得焦头烂额,眼睛直往纸页上瞟。 “没、没事。”许若缺吸了口气,将信纸折好。 他又向石锦道:“二哥可还在外头?请他进来歇一歇。” 石锦答:“侯爷不曾亲自到,是打发小厮来送的。” 许若缺沉吟片刻,也明白过来:他如今是风口浪尖上的,顾梦棠身掌刑狱大权,若再不顾忌些,只怕越发地要落人口实。 石锦细细瞧了一回他的面色,踟蹰道:“爷,小的大胆说句逾矩的话:郑爷这回行事,着实是太莽撞了些。如今得了这道旨意,正好回京来修养一阵子,爷也可以手足团圆、尽尽孝心,岂不是皆大欢喜?” 许若缺淡笑了声:“是。” 石锦咬咬牙,又道:“圣上虽然震怒,到底是留足了颜面,爷千万莫再跟圣上置气了。” 许若缺自然知道,这已是难得的宽待了。他摇头:“哪是我和三哥置气?是他只怕不愿再理会我了,况且……我也没有颜面去见他。” “爷,您说这样的话,真是辜负了圣上素日的心。不提那些金银赏赐,圣上简直是将爷当眼珠子看,处处小心珍护,生怕刮着碰着了半分,连咱们这些下面的人都看在眼里,便是寻常夫妻,也不见有这般深情厚谊的。哪会说不理就不理了呢?” 许若缺听了,只低头不语。虞应容从前待他有多好,那日的冷言冷语就有多令他伤心。是他咎由自取,自始至终都怨不得虞应容,只是不免有些意气消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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