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后一夜无眠。 第二日,他便得到消息:帝王得知郑禄达私养亲兵,震怒。 - 因郑禄达一事,堪云殿难得地热闹。文官、武官、伪朝的旧员、虞应容擢拔的新员、认得郑禄达的、不认得的,都三三两两相约而来,为彼此壮声势。这些人吵吵杂杂地挤满了正殿,争得急赤白脸、唾沫横飞。 “这……这郑禄达可是要反哪!” “郑禄达悖逆妄为不假,可毕竟他复国有功,又并未当真做出什么兴兵动武的罪行,若罚得太重,不但授史笔于口实,只怕四方军心也不稳。” “陛下,郑禄达手握六万重军,兼私养数千私兵,断不可再怀柔以待,任其挟功自重!” “临江营与京畿不过百里之隔,此事无异于操戈于卧榻之侧,如若那郑禄达果真生了刘贼之心,皇城危矣!” 虽有争执,到底是力主重罚的多。 虞应容由着他们争论了半晌,并不开言相阻,只不动声色地将茶盏搁在案上,叮的一声脆响,帘外的喧嚣陡然止息。他这才缓缓抬起眼帘,凤眸向座下冷冷一扫,沉声道:“朕还安安生生坐镇堪云殿,尔等何至于做此亡国之语?” 他既开言,众臣也只好缄口正色,待他示下。 虞应容意外得了信报,又亟遣人向安插在临江营中剩余四位密使分头问过,这些密使彼此不知身份、不通姓名,当然无从串通合谋。多方佐证,无论是郑禄达私养亲兵,还是许若缺偷瞒密报,都是确凿无疑之事了。 依法度,私养亲军的行径几与谋逆无异。然而他料不到,这道法条却首先应验在郑禄达的头上。 裁军和巡兵易将之法是他的主张。他当初破奉京城一役,双方死伤甚多。尘埃落定之后,饶是两方将帅平心静气坐在金銮殿下,共商国是,仍抹不平尸山血海堆叠起来的隔膜。对刘胥手下归顺他的武将,他并不十分信任;而对这个曾经的亡国皇子、又重回王座的新主,他们亦并不十分信服。 虞应容只好让武将长驻京外的戍地,每隔五年,将领又要离开原地依序轮转。且相邻两营的兵员数量必须维持在脆弱的平衡点上,相挟相制。不论何处起事,他都要确保他能掐得灭那团火焰。虞应容并非想不到,此举无异于动了武将的根基,使得他们只能做帝王手中的一把快刀,刀锋所向,由其所指。这正是他想要的——大昭再也承担不起下一次刘胥之乱的代价。 - 此事干系重大,难以仓促决断,虞应容由诸臣争了个尽兴,便打发他们各自回去。堪云殿陡然静了,这日无风无雪,天地间也是一片宁寂,日头西斜,使视野染上薄暮的旧黄,虞应容望了一眼更漏,已过酉时。 周守庸捕捉到这丝极细微的异动,朝他俯下身来:“陛下……” “周总管,你是先帝留下的老人了,年高德劭,论起朝堂内外的道理,你该比朕懂得多些。”虞应容收回目光,翻过一道折子。 “是……”周守庸笑着退了一步,又抬眼望向虞应容身侧的顾梦棠,犹疑道,“可是——” 顾梦棠了然地点了点头,欠身道:“周总管,在下有件机密要事要向陛下禀报,能否劳总管行个方便。” 周守庸笑道:“方便方便,那陛下,老臣先告退了?” 虞应容冷哼一声,道:“他的话你倒是听,退下罢。” 临去前,周守庸还执了茶壶,替虞应容满满斟了一盏,嘴角的笑意掩都掩不住。及至左右皆退出了书房,顾梦棠方才整了整衣襟,向虞应容煞有介事地拜道:“陛下,臣有一言。” 虞应容从折子上挪开目光,淡淡扫他一眼,“不必劝了。你素来不是最循规蹈矩的么?” 顾梦棠失笑:“陛下错怪臣了。臣的意思是,陛下若不暇见许首座,不如先命他回府,省得他天寒地冻、在外枯等。” 虞应容重重丢下折子,佯怒道:“好你个顾梦棠,当真大胆,竟调笑起朕了!”两人自小相识,这样的打趣话也是寻常事,只是虞应容如今心事重重,怎么也笑不出。
第十章 自辰时起,许若缺便在殿外求见。虞应容听见消息,脸一沉,下颌线绷得笔直,半晌才道:“不见。” 他回得洒脱,周守庸却心软。他刚转出殿门,许若缺便倾身上前,两人目光一触,许若缺旋即便知晓了答案,却仍含着一丝寄托,用那双淡金色的秋水眼巴望着他。他背着光,眸底不似寻常清亮,仿佛笼着一层雾气般烟霭朦朦。周守庸什么话也不舍得出口,只向他赔笑道:“首座稍后再来罢,君上正用早膳。” 许若缺抿抿唇,他立在殿门之外,略微侧过脸,往里望了一望。宫门重重、柏影森森,自然什么也望不到。他显然地颓丧了几分,经残冬日光一照,面孔如衰败的玉兰花,呈现一种暗淡的苍白。他搓了搓冻僵的双手,倚着墙根站定,垂眼道:“我便在此等候,陛下若用完早膳,有劳总管知会一声。” 不一会儿,周守庸又至,许若缺动了动脚,却见他身后的小内侍携着一只小杌子,恭恭敬敬地摆在墙根边上,还铺上一块毡褥,朝许若缺让了让。许若缺瞧了瞧,只问:“是陛下赐的么?” “不是……”周守庸揣测着许若缺的心思,斟酌道,“是老朽见首座立了半日,一点微末心意。” 谁知许若缺听了这话,面孔一白,涩声道:“总管还是拿进去罢,我站着就好。不然,教其他大人看见也太不像话。” 少顷,周守庸又怀着只烧好的手炉来,不由分说地塞进许若缺手里。那小手炉沉甸甸地装满了炭,热气顺着镂花的铜炉罩暖暖地烘上来,许若缺无由地鼻尖一酸,正要开口,周守庸已将他话头堵住:“首座若是肯赏老夫一两分薄面,就接了吧!” 许若缺无话可说,双手捧着手炉,收到披风底下,贴在小腹上暖着。 周守庸总算放下半颗心,咧嘴一笑,见四下无人,又劝:“首座,今日着实不巧,陛下散了早朝便一直忙到这会儿,竟没得半刻的闲暇。首座不如先回去,等几日陛下闲了再召首座来,岂不更好?” 许若缺摇头:“陛下不得闲,我便等到他得闲的时候。总管自去安歇,不必为在下来回奔波了。” 周守庸劝不动,也只得罢了。 早膳时刻一过,进殿禀事的臣子便络绎不绝。百官都得见圣颜,唯独他见不得,许若缺怎会不明白?但他倔惯了的,总不肯轻易改其心志。 他站了半日,腿脚已然僵冷,加之肚里胎儿作怪,后腰的每处骨头缝都好似被人拿钝矬子狠命地蹉磨过。他贴墙立着,只是勉强撑持。 人人都说他性子温纯柔和,他是水流、是青草,从无锋芒棱角,仿佛能轻而易举地弯折,却不可移、不可阻、不可竭。水滴石穿、柔能透骨,他立在那里,向百年的宫道底下扎进了千丝万缕的根须,打定主意要用无限的光阴来将这顽石磨碎。 薄暮时分,经冬的寒气从地底浸上来,手炉烧了大半日,炭火也磬尽了,铜制的手柄沁出微微的冷,许若缺托着炉底筛了筛,想翻出些尚有余温的炭灰,白色的烟尘自壶口漫出,经斜阳一朝,如金粉般璀璨。许若缺纵目望去,那粉灰在半空中飘飘洒洒、千变万化,像沧州林野间的山雾。 正愣神间,周守庸牵着袍角,急急忙忙地跨过殿门,口中嚷着:“许大人,许大人!陛下传您入殿!” 许若缺喜出望外,忙抬脚跟上,不料这一步踏出,却是脚下一空,许若缺身子颤巍巍地晃了晃,好似风中残烛。“首座!”内监们一惊,慌得拥上前去。 只这一霎的工夫,许若缺面上血色褪得一干二净,连两瓣唇都透出淡淡的青灰色。他咬了咬牙,道:“无妨。”方撑着内侍的手,慢吞吞地上殿。 -- 日头半挂在天际,却还未到掌灯时分,殿宇半陷在阴影里,满堂的金饰彩画肃穆恢弘。宝殿当中,虞应容高居御座,一手撑在颊边,垂着眼帘,看许若缺缓缓行至陛前。 殿内一个内侍也没留,两人默然相对。斜阳从身后扫过来,许若缺拖着长长的影子,立在丹陛上,撩起衣襟,弯膝跪下,又将双掌扶地,额头低低抵在身前,行了套稽首大礼。“臣,叩见陛下。” 虞应容眯缝起双眼,紧缩的瞳孔居高临下打量着他伏地的模样。几日不见,纵然披着蟒衣鹤氅,他身形仍分明比从前消瘦了。轻裘锦袍、乌黑卷发垂落在地,细白手指贴着冰凉的青石,如石上绽出一丛深红雪白的花。这双手也曾带着浓情蜜意,流连在他肩上胸前。此时他越是谦恭,便越引得虞应容动怒:他的阿缺为了大哥,不惜欺瞒于他,还做出这等姿态来。许若缺畏怖恐惧,仿佛他正是一头狮子,踞坐在王座上,稍有不慎,便会被这头猛兽撕碎。 可是他明明那样爱惜他。 虞应容恨忿交加,仍按捺着性子问:“卿见朕所为何事?” “陛下,”许若缺怯怯地抬起头来,“臣是为郑将军,想求陛下从轻发落、饶他一命。” 虞应容本不愿回绝他的,见他如此,却负气道:“若朕不肯呢?” 许若缺肩背一颤,想来也是料不到他这般回答,不由得方寸大乱,站起身来,急急向前一步,争辩道:“三哥,你明明知道,大哥他虽行差踏错,但绝无半点反叛的心思。纵使违逆国法,也罪不至死。”他垂下头,声音哽咽,“况且……大哥他那样待你,你怎么忍心杀他!” 他竟当真以为自己会处死郑禄达!虞应容按下怒气,缓缓踱下阶陛,立在许若缺身前,苦笑道:“阿缺,大哥当年为我受刑,又起兵助我复国,我既非铁石心肠,岂能不念旧情?可正因他功高劳苦,又与我亲厚,他一言一行,朝中都有无数双眼窥伺。而今他募养私军,又掩埋罪行,我若不严惩,先例一开,便是后患无穷。” 许若缺心慌意乱,顾不得其他,牵着虞应容袖角,脱口而出道:“大哥他没有隐瞒。是我,是我扣下了密报,是我一直在替他掩罪!三哥,是我不好,你罚我吧!” 虞应容怒极反笑,反问:“罚你?你要我怎么罚你?” 许若缺白着嘴唇,眼神飘忽。他自是不懂什么大昭律,急得磕磕绊绊道:“我替大哥隐瞒,实为共犯。三哥,你便革了我的职,收了我的封赏,把我赶出这朝堂,押进大牢……”他又想起,罪人应当挨杖受刑的,偷偷把手覆在小腹上,咬牙道,“除了暂且不要罚我受杖刑,怎样都好。许若缺甘愿与大哥一体同罪。” “一体同罪,好个一体同罪!”他自顾自地说,没察觉虞应容气得浑身发颤,他猛地一扬手,箍住许若缺后颈,逼他仰起脸来。许若缺吓了一大跳,虞应容比他高出许多,那力道牵得他踉跄着踮起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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