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梦棠听了,拍拍他的手,道:“无需忧心,军中都是些气盛的小后生,斗殴是常有的,算不得什么。依律交十二两银子的保,这顿军杖便可免了,不必受皮肉之苦。”许若缺点头,顾梦棠掌管大昭刑狱事,他开口自然是信得过的。顾梦棠又问老仆,“银子可备好了?” “都备下了、备下了!” 顾梦棠道:“我随你一道去,多个人,总要妥当些。”许若缺自然求之不得。
第八章 - 马车吱呀呀行到校场,掀帘一望,校场外瞭台高筑,四下里熊熊燃着火把,照如白昼。 顾梦棠骑马随行,此时已先行下了马,抬臂虚虚托在许若缺身前。许若缺顿时明白这是要扶自己下车——他行动比往日迟滞,顾梦棠看得出来。 “多谢二哥。”倒也不逞强,许若缺启唇一笑,方借着这只手,把足尖稳当当地落了地。 随着接引人一径到了大堂,正座上斜坐着一人,叉着脚,右臂撑在腿上,朝前方探出半个身子。锦帽轻裘,还十分年轻。此人正是禁军营统领宋骢。 见了他们二人,宋骢慢悠悠站起身,迎上前来,朗声笑道:“瞧瞧,好大的佛!许首座与雅静侯一道来,我那副将真是得了天大的面子,这顿打也不算白挨的!”说着拱手行了一礼。 “原来舍弟伤的是宋将军的副官,真是冒犯了,在下代他赔个不是。”许若缺也遥遥向他行了个揖礼。 “免了免了,受不起。”宋骢抬手虚虚一托。 许若缺起身,向袖中取出银两,“交托的保银在此,宋将军可否让在下将舍弟带回家中,好生管教。” 宋骢哈哈一笑,挥手道:“不敢收不敢收!哪个人传的话,竟敢让许首座破费。今日令弟与我副将斗殴一事,我已查明原委,不是措都尉之过,而是我那副将凭空滋事,我已狠狠训过他一回。这就叫人把措都尉带来。” “慢——”顾梦棠伸手制止,悠悠笑道,“我这位义弟性子的确孤介了些,但不是无端弄性尚气之人,寻常口角想必不至于使他莽撞冲动。敢问将军的副将生的究竟是什么事?” “这……”宋骢托着下巴,有些为难,“我倒不知此话方不方便讲。既如此,我把那几个见了始末的卒子叫来,让他们亲口说,二位亲耳听,也好有个证见。” 许若缺大病初愈,身子还虚弱,又兼担惊受怕了一日,只想带走措冬云了事,不欲多生事端。奈何宋骢手一挥,那几个士兵便鱼贯入了大堂。开口前,宋骢伸手往屏风后一迎,道:“还请许首座在此处落座,免得有些不便。” 许若缺心生疑虑,与顾梦棠相视一眼,到底是提着衣袍,往屏风后去了。 隔着一扇画屏,那畔的声音还是清晰入耳。他只听得那些人道: “……末将听那陈副将说措都尉一年之内连加三等,是受了兄长的荫蔽才……又议论都尉的兄长,八成是做了谁的入幕之宾……还有许多难听的话……” “……措都尉的兄长不过是武举人出身,直升了正五品,工夫多半是用在了衙门外,暗地里……也不知朝人脱了多少回裤子……” “……还有许多污言秽语,小的实在不敢讲。措都尉火爆脾气,怎么忍得?当即便一拳直捣陈副将面门,将副将打得脑袋一歪、别过身去,接着那拳头更如雨点一般,噼噼啪啪砸在皮肉上。小的们都不敢拦,只好去叫人……” 许若缺垂睫听着,身上一时冰凉一时火热,腹中血肉抽搐,他掐紧了硬木扶手,另一只手按在小腹上,越压越紧。 宋骢挥退了众人,许若缺这才扶着屏风出来。顾梦棠见他面孔煞白,心知他受此折辱,必定心绪起伏,不由得忧虑起来。 而那宋骢却拍案而起,殷殷勤勤地迎上去,口中道:“好个陈进,枉我素日看他有几分见识,有心重用,哪知他背地里竟然行这般谣诼中伤之事。该是我向许首座赔不是。改日我亲自领着我那不成器的副将,再向许大人登门赔罪。” 他设下这请君入瓮之计,教许若缺难堪,又自罚三杯,将过错撇了个干净。许若缺也无话可说,只道:“不必了,劳将军传措都尉来,在下带他回去便是。” 宋骢正要搭腔,顾梦棠却抢白道:“措都尉殴打陈副将是了了,可陈副将的事还未了结。”说罢,转动眼眸,似笑非笑觑着宋骢。 宋骢背脊生寒,假笑道:“雅静侯的意思,此事怎么算了?” 顾梦棠淡笑道:“陈进无中生有,诽谤上官,是为罪一;无端揣测攻讦朝廷官员选任拔擢之事,非议政体,是为罪二。两罪并罚,依《大昭律》,当断杖刑一百,罚俸三月。” “啊?这……”宋骢冷汗涔涔,将信将疑地寻思半晌,试探着问,“当真么?” “将军若不信,明日将人送来在下的刑部公堂,自有公论。” 宋骢干笑两声,道:“尚书诸事冗杂,这等小事不劳大驾了。”说罢,朝外厉声道,“陈辉那个兔崽子何在?把人拖来,就在这外头,重重打他一百大板!” 顾梦棠还有观刑的兴致,许若缺痛得直不起腰来,发间一茬茬冒着冷汗,摇头道:“二哥,我先带冬云回去了。” 顾梦棠道:“好,二哥送你出去。” 走出大堂,远远还听得见那畔的杖刑和哭嚎声。许若缺忽然抬眼,问:“二哥,《大昭律》上真有这两条罪刑?” “没有。”顾梦棠面不改色,“我顺口诌的。” 许若缺哑然失笑。 顾梦棠曾为虞应容伴读,自小一处识字长大,格外亲近。动乱之后,父亲虽仍旧在朝为官,却因这番缘故,受了不少口舌议论。加之刘胥在位时,朝中告密成风,乃至穿凿附会、罗织构陷以邀宠幸。便有人趁势诬告其父与虞姓王室残党暗通款曲,刘胥不问是非曲直,当即命人捉拿了顾家满门,严加拷讯。其父一生清操,不堪折辱,竟饮鸩自尽了,还平白落了个畏罪服毒的身后污名。 其后,顾梦棠等人清白获释,刘胥还赏了他个不大不小的差使做,与其说是奖,不如说是辱,可顾梦棠却做得安稳自得,令京中所谓忠节之辈侧目。 直到那年刘胥得了讯,称虞氏皇子藏身沧州,大约是有意要凌辱他,竟命顾梦棠随钦差一同捉拿他的昔日密友。顾梦棠到了沧州,依令行事,无所不从,却在沧州守军揭竿而起之刻,拔刀直向钦差的喉咙。 乃至后来顾梦棠追随虞应容,朝中仍有人耻笑他是三朝家奴。再者他作风狠辣,行事不留情面,复国之初,便用雷霆手段助虞应容清理吏治。敬者有之,惧者有之,恨者亦有之。常有人背地里道他面上是阳春三月,下手却是数九寒冬。顾梦棠不过一哂置之。 许若缺暗自艳羡他的通透,然而自己心中终究是有愧有悔、难以超脱。 瞧他依然悒悒不乐,顾梦棠却兀地握拳捂唇,轻声一笑。 许若缺觉得他这笑里有古怪,扬眉望向他。 顾梦棠忍笑道:“我方才是在想,到底是你救了陛下,才有他夺回天下这一日。旁人不知道,我们这兄弟几个却是再清楚不过。莫说是任你做个五品官,这天下分你一半、封你做个什么‘一字并肩王’,我看也使得。” 许若缺臊得满面红云,一时又是羞、又是气,急得咳了两声,才笑道:“二哥,你说的话,我明日一早便报给他去,免得受你牵连,落下个大不敬之罪。” 两人齐齐笑了一回。许若缺一弯肘,却触到那封密信,倏地收了笑意,抬头向顾梦棠道:“二哥,时候也晚了,我们尽早接小弟出来才是正理。”
第九章 已至亥时,许若缺当风站了许久,腹中紧绷绷地疼,他贴着墙站定,肩头顶在壁上,闭目调息数息。听得门后一动,门柱旁斜出一片衣角来。 许若缺笑了笑,道:“藏什么?” 紧接着又是一动,半晌才从后方慢吞吞地挪出一人。 措冬云身量极高,肤色黧黑,一座铁山似的,黑压压地挡住光亮。 他自知犯了事,还劳动许若缺来解救他,正是无地自容。垂着脑袋,僵立在许若缺身前,可怜巴巴道:“你不必来的,我挨了那几板子就是。” 待抬起头来,便见高鼻阔额,一双豹目眸色乌黑,深宽眼皮;睫毛密而长,如小羽扇;两道浓眉向鬓边高高挑去。若不是神色间尚有些稚气未脱的孩子气,端的是一张浓墨重彩的异族美人脸。 许若缺与他同出门去,仍笑道:“怎么,知道错了?” 措冬云却忽然驻了步,否认道:“我没错!”他不知许若缺已探明原委,别着脸气冲冲跨上马,只看向前方,口中道,“四哥,你要罚,尽随你罚去,我一概领受,但错我绝不会认。” 许若缺倚坐在车厢内,手暗暗地抵进小腹,喘息笑道:“小弟,你怎么糊涂了?狗嘴里哪有好话,要真为了那等人平白受顿皮肉之苦,并不值当。” 闻言,措冬云急得掀开帘子,一对黑眼珠死死觑着许若缺暗影中的脸,急切地逼问他:“那些腌臜话……你都听到了?” 许若缺愣了一瞬,方垂眼道:“左右不过是那些陈词滥调,我并不在乎。” 措冬云黑着脸,不接话。他又探出车窗,凑近了,笑眯眯地道:“可那人实在嘴贱讨厌,打了便打了,认什么错?倒该说打得好!” 此时措冬云脸上方略略有个笑模样,转头对上许若缺晶灿灿的眸子,那点欣悦瞬时破土而出,不禁展颜。他素日总板着脸,略显得阴鸷,此时才是个活脱脱的十六岁的少年郎。 许若缺忍不住又劝道:“但不可有下次了。” 马车摇摇摆摆往前行,雪气灌入,他呛了点风,捂唇轻轻嗽起来。措冬云即刻收了笑,把他攘进车里,扯落车帘,“我明白的,你不必说了,安心歇去。” - 许若缺径自回了房。甫关上门,他便脱力地顺着墙壁跌坐在地,修长五指深深嵌进官袍暗红褶皱里。腹间痛楚一波胜似一波,好似要将他拦腰斩断。他压抑着闷哼,扶墙挪进内室,放任自己倚着床柱、瘫坐在床沿边。 脚下生了盆炭火,是他临到家时仆人备下的。他盯着那只铜盆,默然望了许久,便从袖中抽出密报。纸页擦过厚锦,婆娑有声,许若缺往信封上写的“呈 千机台”瞟了一眼,如被字迹烫到一般,一刻也不敢再看,慌忙地松了手。 那信笺轻飘飘的,摇荡在炭盆上空升起的热流中,终是歪歪斜斜地落进火堆里。于是那暗红的炭芯里嗖地蹿出一缕明火,火舌迅速舔破纸笺,不消半刻,便将那封信吞了个一干二净。留下一堆红烈烈的火星子,转眼又暗在灰堆里。 许若缺失神地瞧了许久,方略回过神来,只觉心跳得更快,脑中空空荡荡。仿佛那烧去的,正是他内里极紧要的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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