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思疏不知道说什么,她看着李元澜狼狈的模样,心疼得快要发晕。她把手伸到牢里,打开食盒的第二层,说,“有汤呢,鱼汤,也好喝。”说着,她竟然也颤抖起来,“三哥,你好好吃,你吃不够,我还叫人给你送来。” 李元澜正咬着羊肉呢,听她这么一说,再也挺不住了。他的眼泪顺着流下来,一颗、一颗滴在汤里。 汤泛起一圈,很快又平静了,但是姐弟俩的心却不能平静。 “阿姐,我好想回到小时候。我好想姐姐还在,我好想爹爹还在……还有大哥,我好想他们都在……” 李思疏轻抚李元澜的发:“别哭。” “在牢里这些天,我就在想,如果我们没有生在皇家,如果我们只是寻常人家的子女,还会手足相残、父子相杀吗?长姐,如果是大哥做了官家,还会变成这样吗?如果大哥还在,我们是不是都能幸福了。” 李元澜放下羊肉,失魂落魄地坐下来,回忆起幼时,“大哥高才博学,没有人不赞赏他。记得那时候,他们都说,将来大哥做了官家,大周就能创盛世了。可是……可是大哥没了。难道有大才的就该短命吗?十几岁二十岁的时候,我抱怨天命不公,后来我才知道,不是天命不公,是圣命不公。能创盛世的只有官家,怎么能是太子呢?他们说太子能创盛世,是将爹爹、将官家置于何地?所以大哥就没了。阿姐,爹爹才是最大的骗子,二哥、娘娘、阿姐,都被他骗了;你和我,也被他骗了。所有人都被他骗了!可偏偏所有人都觉得爹爹是仁君。” 李思疏无言以对。她挥一挥食盒上升起的热烟,说:“爹爹如此,二哥也如此。三哥,你也如此。” 李元澜又去吃没吃完的炙羊肉,咽到肚子里,才说:“阿姐,我死了,你怎么办呢?” “皈依佛门吧。”李思疏平静说,“再也不过问朝中事了,也再也不做别人的刀。” 李元澜又问:“除了出家,还能有别的路可以走吗?” “除了出家,那就是死了。”李思疏说得十分平淡,“政/变一平,我大约就知道我的归路了。我只能躲,只能逃。”她把菜夹到装饭的那一格里,分明还有什么话要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李元澜也没有再说话。吃完了饭,他拿起食盒最下层的小罐。他大约知道这里头是什么,也知道李思疏前来的目的。他是一定要死的了,多亏了宗室身份,他还能留个全尸,留个体面。 他拔掉塞子,闻着罐中的酒味,问:“牵机药?” “砒霜。”李思疏如实说,“牵机药死得太痛苦了。我挑了很久,也许就这轻松一点。” “谢谢阿姐。”李元澜打量着小罐看。他抬起眼,直视李思疏的眼睛。 他说:“阿姐,下辈子,我们能做一个娘生的姐弟吗?” 李思疏看着他,掉出一颗泪来。 “可以。” “下辈子,就做普通人家的姐弟吧,种田也好,织布也好,只要和睦就好。”李元澜喝下毒酒,用力咽在肚子里,哝哝说,“我让你失望了,阿姐。” “三哥!” 李思疏看着李元澜口流鲜血,大惊失色。她想大叫郎中,又想叫“救命”。她看着李元澜狰狞的脸,看着他痛苦地蜷缩在地。她的心像在滴血,她想起小时候和李元澜的日子。 ——“阿姐!” 那时候,李思疏能把李元澜抱在怀里转一圈,听李元澜撒娇喊:“大姐,我们要永远一起玩。” 现在,她看着李元澜将死的模样,往日那些美好的回忆全部被撕裂。 她亲手送走了她的三哥,用一杯毒酒。 “三哥。”她腿软地摔在地上,“你别怪我,三哥……你别怪我。” 李元澜走了,走的时候,他还是面带笑容。他怕大姐会被他吓到,也怕大姐夜里做噩梦。他想和大姐说“对不起”,不过这三个字到底说不出口了。
第247章 七五 是黄粱梦(二) 李思疏出了御史台狱,赵敬就在门口等她。 月已经不太圆了,不过光辉仍在。皎洁月光落在地上,将赵敬的影子拖得很长。 赵敬不是背对着李思疏的,所以李思疏一眼就能看见他温柔的神色。 “大长公主。”赵敬朝她行礼。 李思疏有些恍惚,也同他欠身,问:“你怎么在这?” “我知道大长公主今天要来御史台狱,怕夜太深,大长公主害怕,所以来了。”赵敬说。 李思疏笑笑,上了一旁的马车,没有再和赵敬说话了。 马车驶过繁华的街,将上朱雀桥,李思疏看见马车里的香囊乱晃,忽然恍惚起来:什么时候有的香囊呢?她掀开窗帘,赵敬就行在边上。 “你放的香囊?” 赵敬恭敬说:“是,是我从建国寺求来的。” 李思疏不知说什么了,她放下窗帘,在车中想了半晌,又掀开来:“大局已定,我是时候回建国寺修行了。都尉,这回我们就不必想着谁欠谁了,我还你自由,放你走。” “大长公主还是打算出家去?” “是。”李思疏又一次放下帘子,坐回车中。她仰头看车上的香囊,闻不出其中气味,只是莫名安心。香囊上绣着鸳鸯,瞧这绣工,不是凡品。她欲伸手触碰香囊,一边窗帘又起。 “大长公主说的自由,叫做什么自由?”赵敬问。 李思疏答不出来。她说:“你想要的是什么自由?” “自由于山水间,上达天,下达地,没有牢笼,也没有金玉,这才是自由。”赵敬朝着李思疏伸手,问,“大长公主想的自由,是孤身与古佛相伴,后半生以檀香为亲?” 李思疏盯着赵敬修长的、分明的手指看,问道:“那不然呢?于我而言,还有什么自由?” 赵敬柔声说:“不如臣带着大长公主走吧,出了珗州,哪儿都是自由。” “走?你的功名,你的仕途,难道不要了?”李思疏诧异,顿了很久,才问,“求了一辈子的功名,这时候又可以丢下了?” 赵敬坚定地说:“这一辈子都如此了,临了了,还要争取什么?我与大长公主成婚快二十年,怨过恨过,难道就不能和解过?” “可是……”李思疏不安道,“我又能去哪儿?我一辈子没出过皇城,走出去了,又能去哪里?” “臣带着大长公主走,去寻找真的自由。是山水间也好,是田野中也罢,哪里自由就去哪里。只是没有金玉、也没有珍珠,唯有粗茶淡饭,不知道大长公主愿不愿意?” 李思疏怔住了,泪水还凝在她的眼下。她迟疑了很久,始终没给赵敬一个答案。 赵敬再倾身,为她擦掉眼下的泪水:“相信我一回吧,一辈子信这一回也好。” “赵瞻悯……一辈子信你一回,你要我怎么信你呢?你这样对我,我怎么信你呢。”李思疏觉得讽刺,“赵瞻悯,你是人如其名,我这辈子也信不过你。” 赵瞻悯笑了两声,没有接话。 马车驶过朱雀桥,有风吹过朱雀河的水,荡起河面成片的花灯。李思疏最后瞥了一眼这灯火通明的街,眼里是数不尽的泪水和决绝。 “我还是想出家,赵瞻悯。”李思疏把香囊还给赵敬,“我们就此别过了,从今日起,你自由了,你可以去追逐你想要的那些东西了,我们就两不相欠了。” “两不相欠。”赵敬拿好香囊,对着眼前那片波光粼粼的河水,自嘲地说,“说的是两不相欠,其实还是各自欠各自的。有什么好释怀?” 李思疏擦去眼泪,说:“不能释怀,也不要互相折磨。赵瞻悯……我从前是真的喜欢你,我知道你从来都没有喜欢过我。我没想着你对我如何,今日分别,我还是想问问你。” 话虽如此说,她到底也没问。 赵敬看着眼前的河水,有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泛起。河岸还种绿柳,柳叶拂堤,背离人而已。 他知道李思疏想问什么,是到底有没有喜欢过她。答案自然是没有,可他不能直白地说了。 “香随水去,大长公主不要我的,我也不能再送给旁人了。”他把香囊抛进河里,转头和李思疏说,“这样,我们就都自由了。” 香囊顺着水飘向远方,很快就淹没在水中。 * 曹规全是被判流放,正月底,他戴着枷锁往城外去,没有归路,只有征途。 初春的风尚寒,他走到京郊长亭,远眺无尽的山林云层,忽然迷失了方向。飞鸟破云而走,柳条新发,不知何处传来溪水音。他环顾四周,所见的,也不过是凄凉景。 他看见长亭那头有人骑马而来,慢慢停住,原来是赵敛。 “赵相公。”小卒对赵敛行礼,“相公何故而来?” 赵敛作揖,说:“闻曹相公离京,特来相送。路途漫长,不必一日至,两位官人若是方便,就在此歇一歇,让我同相公说几句话。” 小卒自然不愿,可随后赵敛给他们塞了钱,他们也没什么不愿的了。 “相公快点儿,不要叫我们为难。” 小卒们离远了,赵敛才好和曹规全说话。他说:“曹相公为国事如此,今落这步田地,晚辈深感怜惜。相公从前风光,现在落魄地走,实在不好,所以晚辈来送一程。” 曹规全笑了一声,说:“说什么相公呢,早不是相公了。二郎,其实你说话和你爹爹很像,听上去是有礼,其实字字都是刀子。怎么,是来瞧瞧我有多落魄?” “不敢。”赵敛端手,“只是有几句话要问相公。” “你问。” 赵敛问道:“殿前司都点检,是相公要先帝授的?” 曹规全坦然笑道:“是啊,你爹爹位高权重,难道殿前司都点检还配不上他吗?” 赵敛冷静地看着他,虽还带笑,却不如方才那么真心了。他又问:“叫鄢王弹劾我爹爹,大约也是你的意思?” 长亭微风阵阵,吹拂曹规全额前的碎发。他迎着风,闻着山间湿润的气息,说:“是。” “我父亲与您,从未结过怨,从未有过一丝不快。为何相公要针对我父亲,为何相公您要置我父亲于死地?” 曹规全平静地说:“不过是忠心而已。” 赵敛语气淡淡,却有质问意思:“相公说的忠心,原来是弹劾忠良,冤枉功臣?” “哈哈!”曹规全大笑,“为臣者,替官家分忧,难道是错吗?先帝有意,我身为先帝心腹之臣,怎么能不帮他想办法呢?” “借刀杀人,栽赃嫁祸,相公,您是真的技高一筹。”赵敛拱手,“到头来,你全身而退,后人记恨的,是鄢王和杨公,被想成奸佞的,也是鄢王与杨公。” 曹规全却问:“奸佞?二郎,忠奸之辩,有何论?忠于国是忠,忠于官家也是忠,若有忠官家而忘国者,是忠是奸?反之,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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