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国殃民的,自然是奸。”赵敛答。 “那你也是奸。你深知官家无德,太后乱政,却偏偏助焰;你深知嘉王无错,远比官家有贤能,却偏偏不选。你说,你算是忠还是奸?” 赵敛问道:“我尊正统,有何不可?” 曹规全颔首:“那么我替先帝出主意,又有何不可?”他在枷锁中活动肩颈,道,“二郎,我至今不觉得自己有错,就好比你以为你助太后没错。你若要我重来,我还是会替先帝罢去你爹的,这不过是个人的选择而已。” 赵敛说:“宰相之职,是纠错,不是助错。我爹爹是否真的犯了大错,又是否真有谋逆之心?他对大周一片赤诚,怎么能因无端猜测而将他赶尽杀绝呢?可嘉王确实有造反之心,我所做,也无错。” “我没想到你会问我如此愚蠢的问题。在朝堂之上,在官场之上,有真的对与错吗?你对别人拎得清,放在自己身上,又拎不清了?你爹错就错在掌了大权。想做权臣,就该料到有这个下场。权臣能得善终的,又有几人呢?若成大事,必须要有舍弃。就只准官家舍弃别人,不准官家舍弃你?在官家眼里,没有臣,只有棋子,你爹爹如此,你在太后眼里,也如此。” 赵敛重复道:“没有臣,只有棋子。”他觉得讽刺,“在相公眼里,官家也只是棋子而已?棋子将死,便要去扶另一颗棋子,为了更高的功,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发动政/变,使朝堂大乱。相公所做的,不都是为了权势吗?扶嘉王如此,扶白玉馆也如此。” 曹规全如实说:“扶白玉馆,那是因为它供了我读书。没有白玉馆,也就没有曹规全。”他抱拳,“我有这一番成就,是多亏我的表姐。若不是她,我不会有书来读,有进士来中。我能为她做的,也只有这些了。这不就是知恩图报么?” “用可怜人的骨血得恩,再用可怜人的骨血作报答,难道这是正义之举吗?” “我从来没说过自己是正义的。”曹规全说,“二郎,这世上,有绝对的正义吗?没有的,你也没有办法让它有!就算我不扶白玉馆,也会有别的妓馆起来;就算我走了,还会有别的我。一将功成万骨枯,做武将如此,做文官又如何不是?踩着人的骨头上来,又被人的骨头拉下去,这就是天下的道,这就是官场的道。这世道牺牲的,远不止是那些娼/妓,如若能牺牲他们成全正义,又有何不可?” 赵敛说:“从前颜公在世时,曾与我说,天下应以民为先,无民则无天下。相公踩着民上来,将来民没了,又怎么办呢?” 曹规全听后,发出意味深长的笑来:“二郎,人所能做到的,永远不如说到的多。” 时辰将近,小卒过来催促,赵敛再不能和曹规全说话了。他没什么道别的话要提,只是冷冷说:“相公下去,若见到颜公,或许还能问问他什么才是真的为官之道。” “好啊,我自会去问他。”曹规全对着远处瞧不见的宫阙拜,“要走了,那就愿大周,千秋万代,永世不没。愿这山河,永远姓李;愿天下,永存正义。”说罢,又起身朝永清陵的方向拜,“陛下!臣无愧于陛下,即便是现在下去见您,我也问心无愧。” 曹规全被小卒带走了,很快就埋没在青山中。有柳条吹起,赵敛拽着飘起来的柳条,心说:为官之道,是为君,还是为国?他本来想得个答案,也一直在寻找这个答案,可转头想,他也不必知道了。 ** 曹规全被流放,崔伯钧、崔显银也要被当街斩首。围观的百姓众多,将行刑场围个严实,崔伯钧在刑台上,惊恐地瞪着底下的人。 烈酒喷在大刀上,崔伯钧如行尸走肉般跪在前面。他的头发凌乱,带着些许血污,每有风过,那头发就遮他的眼。 底下观刑的人个个都在欢呼,个个都在叫好。 他们说:“乱臣贼子,就该诛!” 他们说:“奸臣!害得八万人战死,死一万遍都不够!” 崔伯钧轻蔑地笑,可轻蔑之下,又是对死亡的极度恐惧。他看不到头顶的刀,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刀会落下。他发抖着,心慌得快要撕裂自身。 刀光闪过,他听见身边“咚”一声,转头望去,正是崔显银的头滚过来。他看见五哥不能瞑目的眼睛,甚至嘴唇还在颤动! “不……” 到他了,到他死了! 崔伯钧瞪圆了眼,猛地望向前方,突然在刑场最前面看见戴着帷帽的谢承瑢!帷帽的白纱已经被撩起,谢承瑢正无情地旁观这一切,正冷漠地看着他! 谢承瑢……谢承瑢!都是他的错……崔伯钧咬紧牙关:都是谢承瑢的错!如果当初谢承瑢救了爹爹,如果谢承瑢没有见死不救,他也不会想着报复,也不会害得八万人身死沙场!都是谢承瑢的错,都是他的错! “啊——!”崔伯钧冲着谢承瑢嘶吼,“罪该万死,罪该万死!谢承瑢,这一切都他妈是你的错!都是因为你!都是你害的,是你害死了他们!” 谢承瑢没有作出任何表情,像是聋了,像是瞎了。崔伯钧见此,更加愤怒,眼泪、鼻涕流了一地,他还要挣脱粗绳,他想冲下去杀了谢承瑢。 “谢承瑢!谢—— ” 话未说尽,大刀霎时砍下,血喷了一地。 底下人都安静了,原先喧闹、叫喊也一并被血凝住。他们看见崔伯钧的脑袋落地,看见血像瀑布一样浇在台子下面。 谢承瑢没有再观刑了。他把白纱放下来,转身又挤进人群。 先帝驾崩了,崔伯钧死了,刘宜成也死了,爹爹、阿姐,还有八万人的仇,就彻底报了。他再也不用背着临阵脱逃的罪了,也再不会被人骂乱臣贼子了。他再也不用胆战心惊地活着,也再不用怨恨自己。 ……崔伯钧死了。 谢承瑢挤出了人群,又忍不住回头看。他望不见刑台,也望不到满地的血。唯一能见的,是齐举的双手,是慷慨激昂地振臂:“谢家军勇武!谢家军勇武!” “谢家军……勇武。”谢承瑢快步离去。他又经过崇源十三年归来的那一条街,依稀还能听见行人说:“谢家军归否?” 隐约之间,他好像看见爹爹的虎头兜鍪和金光铠,他看见爹爹和百姓抱拳。还有阿姐,阿姐行在马上,长身玉立,身姿挺拔,她的虎头枪还耀眼,她是所有人眼中的女英雄,是大周建国以来头一个。他看见十五岁的谢承瑢骑在马上,露出一双青涩的、天真的眼睛。 隔着一匹高马,他和十五岁的谢承瑢对视了。他看见十五岁的谢承瑢向他抱拳,看见那个天真少年满心憧憬地往宣德楼行去。 “不要去。”他想拉住自己,可一眨眼,那些旧景都消失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下章完结~~
第248章 七五 是黄粱梦(三) 崔伯钧死了,朝廷为谢承瑢、贺近霖平反,复了谢承瑢“生前”的所有官阶、爵位,并追封他为祁王,将他的牌位请进了孝奉堂。 政/变案子处理完,还有白玉馆的案子没定。辛明彰出于某些政治目的,取缔了白玉馆收纳罪臣之女的资格,并将这些罪臣子女全部接入宫中教坊。还有三十岁被至外地贩卖的小唱,还活着的,全部追了回来,准予脱籍从良;已经故去的,就没办法补偿了,算是憾事。辛明彰加重了私自贩卖良人的惩罚,不准再钻空子。白玉馆的王氏被关进牢中,据说是吓得在牢里自杀了,可究竟怎么样,没人说。 王氏没了,白玉馆还在,又新来了一个掌柜。歌声还在传,琵琶还在弹,白玉馆的小船依旧行在朱雀河上,正逢春末,河水再不结冰了,船也行得顺利。船里还在唱“南来飞燕北归鸿”,又或是“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河岸边,将要离京的穆娘看着同从前一般无二的船,想起和谢忘琮初见的那个夜晚。原来改变的,只有年华,其中伤心痛苦还是没有改变。她觉得无力,更觉得那些鲜血流得都是徒劳。 “叙儿,幸好你不用再回珗州了。”她无奈地说。因为回来,谢忘琮一定会为“旧梦抱空”而苦恼。 她最后看了一眼繁华街景,坐着回黄州的马车,将来不会回来了。 四月初,赵敛的辞官批复终于下来,辛明彰保留他开府仪同三司和节度使的官衔,令他赴建康府。他答应谢承瑢的,告身一到就去建康。 离京前一日,谢承瑢到建国寺最后一次上香。 建国寺前些日子刚刚修好,延慧的师父圆寂了,他成了寺里最大的师父。 谢承瑢还是绕净罪塔三圈,求神佛原谅他的罪。所谓罪过,大概就是心中执念吧。执念没了,就再也不会抓着过去不放了。 延慧还是在塔下等他,见了他,便问:“这回还好吗?” 谢承瑢说:“好了。” “有心悔过,佛祖自然会原谅的。”延慧说。 谢承瑢颔首:“或许佛祖还没有原谅我,可是我已经可以放过我自己了。” 春花已谢,延慧送谢承瑢到建国寺的门口,又问道:“将来有何打算?是留在这儿,还是走?” 谢承瑢对着满地的春花说:“走了,明天就走了。” 延慧颇有些遗憾:“那我与官人可就没什么办法再会了。” 谢承瑢笑问道:“出家人,还心怀牵挂吗?” 延慧无话可答,就是目送谢承瑢的背影远去。他看见地上被风吹起来的花瓣,残破地、露出了锈色。他怜惜这些花,用手将残花都拾起来,可再起身,又不知道把花放到哪里去。 他抱着花,最后一次向巷子口望去。哪里还有什么谢承瑢呢,早就被淹没在春末了。 谢有棠早已经启程去西北戍边了,今后也许不会回来珗州。赵敛把韶园留给了瑶前,张妈妈还留在院子里,阿福、思衡则跟着他们去建康。 四月初五,就在谢承瑢生辰这一天,他们终于走了,坐着小驴车出京往建康去。 谢承瑢坐在驴车里,思衡和阿福坐在前面赶驴,赵敛则骑在照夜身上。 照夜已经很老了,但还能驮得动赵敛,走路不带喘气,一直到长亭都神采奕奕。赵敛十分惊讶,掀开车帘和谢承瑢说:“你瞧吧,我的马就是厉害。” “你快下来吧,路途那么远,它累了怎么办?它年纪大了。”谢承瑢十分担心。 赵敛说:“没事儿,它累了,我就背着它。” 谢承瑢不知回什么,笑着把帘子放下来。 赵敛犯嫌,对着窗子叫他:“昭昭!” 照夜听了,忽然竖起耳朵四处看,还撅着嘴巴乱叫。 谢承瑢掀起帘子问道:“它叫什么?” “它以为我在叫小马呢。”赵敛轻抚照夜的鬃毛,也不知道它能不能听懂,就说,“我在喊这个昭昭,不是那个昭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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