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他没有轻易去触碰。 于是小梅又往前送了送,“说是治跌打的药膏,淤青红肿都很快能消,怕是老爷惦念着公子的膝盖没能好。” 听着这话李重华立刻转身看向了他,“你说什么?” “这是治跌打的药膏,老爷他怕……” 小梅意图再重复一遍,但却被他打断了。“是谁告诉你我的膝盖有伤的?是子卯,还是掌印?” 李重华从没有让他们近身伺候过,如若不是有人透露了那晚发生的事情,小梅又怎么会知晓他的膝盖上有伤。 “奴不知。”小梅欠了欠身,嘴里还说的这一句和小柳惯说的一模一样,面上的表情也没有变,像是根本不在意李重华现在心中在想些什么。 “不知?”李重华藏在宽袖里的手已经攥成了拳,心中忽而郁起了一团火,却又明白怎么都不能发出来。“怕是这掌印府上下都知了吧。” 知晓他李重华曾经贵为东宫太子,如此不过也只是李浔的鼓掌之中的棋子;知晓他人前模样端方自尊,人后不过也要朝着一个阉人下跪。 李重华知道自己如今也没有什么资格再谈其他,但当粉饰太平下的残酷现实展露出来的时候,他难免还是会觉得难以忍受。 他这些话说出来,小梅就不说话了,但还是维持着那样一个递送的姿势。 良久过后,李重华才轻颤着吞下了卡在喉口的那一口气,而后接过了小梅手中的瓷罐,凹凸不平的釉面在他的掌心摩擦着,渐渐生了一些热意。 “水有些凉了,再烧些热的来。” 小梅收回手欠了欠身,“是。”
第7章 【柒】丧生之人 纵使接下的时候心中有千百般的想法,但到底也不会和自己的身体置气。 知晓李浔这人不是可以长久依靠的,他还等待着时机一到自己救出晏泠河,去无人知晓的地方过上寻常人家的日子,所以得养好自己的身体。 这药膏的模样看着简陋,但药效却是极好的,初抹上去有些油腻,触碰到肌肤的热度之后变化为了半粘稠的水状,多揉几圈便吸收到了皮肉里,激得那一块儿有些发热,这热度又是恰好的、舒适的。 皮肉热了,也就不怎么疼了。 他暗叹了这药膏的神奇,将它藏到了床头最里处的枕头底下,自己也就着药膏催生出来的舒适睡去了。 第二日是个大雪天,李重华睁眼看着屋内还是昏黑,以为尚是半夜,小梅端了一盆热水进来,他才知晓确实是自己平日里醒来的时辰了。 “是落了一晚上的雪吗?”李重华梳洗罢,八仙桌上已经摆好早膳了,食盒上坠着几朵要化不化的雪花。 “是的。”小柳把大氅给他披上。 李重华畏寒,即使有地龙也抵挡不得。前些日子子卯让人送来的冬衣都是成衣,总有些不合身的地方,而且那几件冬衣也不怎么抵寒,所以从床上下了来,不管去哪里都总是要裹上大氅才行。小柳伺候了他这几日,也了解了这一点。 他净了净手,却先推开了案几前的雕花小窗,任由窗外的雪飘了进来,砸在了铜瓶里的腊梅上。 “今日的府里好安静。”收了手就坐回了八仙桌旁。 小柳站在桌旁给他施菜布筷,第一次做时还有些生涩,如今已经熟练得多了。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地回他的话,“老爷喜静,府里总是安静的。” “是嘛。”李重华多看了他一眼。 小柳平日里也话少,有什么吩咐就做什么事,问话也只是短短地几个字,但倘若发生了什么事情就会破绽百出地找些由头。 譬如被唤去李浔卧房那一日,又譬如今天。 但小柳不说,他也就不继续问了,关乎他的事情总是会让他知道的,不想让他知道的,这掌印府上下一条心,怎么都不会让他知晓分毫。 最后也证明,今日确是发生了些什么。 李重华的院靠近恒荣街的后街,只有一墙之隔,往日里鲜少有人从那里路过,也乐得清净,今日却在他喝了小半碗粥之后接连被丢进东西,有烂了的菜叶、沾着泥土的半截白萝卜、棱角分明的石头还有干了的牛粪。 有几个力道大的石头,穿过院子直直地向他的窗内砸来,铜瓶被砸倒在地,瓶中的腊梅花枝分离。 他端着碗的手顿了顿,干脆放在了桌上。“外头似乎有些吵闹。” “奴才也不知。”小柳直走到窗前把窗户关好了,又将地上的铜瓶拾了起来。 预料之中的没有回应,李重华习惯了这样的态度,走到了里间床头的窗前,微微打开了一些往外面看去。 这样的行为倒是没有得到阻拦。 杂乱的东西还在络绎不绝地被丢进来,被丢进雪地里混杂出一股腐烂的臭味。墙外的声音很是嘈杂,李重华细细分辨才听清了几句。 “狗阉人……偿命……蛇鼠一窝……” “死得好惨……清官大老爷……让东厂……” “……是大理寺左少卿……” 听清这些字眼,李重华便是不知道事情的始末也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了,他眼前黑了片刻险些没能站稳,多亏了手攥住了窗沿才没碰撞到其他东西。 大理寺左少卿薛古,三年前寒门出身的状元榜首,为人正直为官清廉,家中仅有一妻一儿一女,还有一个年过古稀的瞽者母亲。 不过登科三年,便凭借政绩做上了正四品的大理寺左少卿。眼见得守得云开,来日也会仕途坦荡,怎料却殒命于半途,这教人如何不心痛。 东厂确实和大理寺结怨已久,但也不会如此贸然地杀了一个刚正不阿的清官,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人想要借大理寺左少卿的死去敲打什么、暗示什么。 不凑巧的是,大理寺左少卿一直对废太子晏淮清尊重有佳。 也是这个时候,李重华才明白了昨日李浔在府外看他的那个眼神,也彻底明白了李浔将自己带去仙灵山见戚永贞的真正目的。 李浔根本不忌惮让晏鎏锦知道他的府中藏着一个和废太子一模一样的人,或者说这就是他的有意而为之,因为这世上晏鎏锦才是那个最不想要晏淮清存在的人。 晏鎏锦知道这件事情之后不但不会禀明圣上,还会想方设法地“帮”李浔隐瞒。 因为废太子已死,可太子党还密布在朝堂之上,哪怕只是一张一模一样的脸,都会让晏鎏锦蚕食权势的进程变得困难。 而谋反一事本就是强加之罪,一旦有人替废太子翻案,他晏鎏锦就会元气大伤。于晏鎏锦而言最好的做法,就是让所有人都遗忘废太子。 想清楚这些之后,李重华觉得周身更冷了,地龙的暖意怎么也压不过窗外的寒风,腐臭的味道吹了进来,缠住了他的四肢。 这些年李重华对薛古未有多少帮助,而薛古却要因为他李重华而死。 “公子,外头天凉,莫要受冻了。”小柳不知何时走到了他的身边,微微欠身便准备帮他把窗户合上。 李重华收回了手蜷了蜷,发现好几个指头的指甲不知何时断了半截,还在往外渗血。 小柳从衣襟内掏出了一张方巾,利索地帮他把手裹上,又说:“等奴才禀报总管,要些药膏来。” 说着,他便想欠身告退去找子卯,给李重华伸手拦了下来。 “你若去了,便告诉子卯,我有要事找掌印,想在今日见上一面。”他吞咽了一下,把堵在喉口的那口气往下咽了咽,又说:“关于东宫还未搜索出来的东西。” 听到这样的字眼,小柳的眸光甚至都未闪动过分毫,只是欠了欠身说自己知道了,便迅速退去。 李重华不轻不重地咬了下自己的唇,坐回到了八仙桌旁。 - “笃——笃——”不知等了多久,敲门声响起,随后就是子卯的声音。“子卯给公子送药来。” 屋内除了他没有他人,李重华立刻便自己上前去开了门,一打开只有子卯一人。 他没有进屋内,而是直接将手里的瓷罐递给了李重华,与昨日给的治跌打的药膏相似,只是罐上变成了芍药。 “这是咱们自家研制,定不会叫公子的手落下疤的。”子卯面上还是那样不出错的笑,见李重华接了过去又才继续说:“老爷在院里等着公子,说想看看公子膝盖上的伤如何了。” 李重华握着瓷罐的手紧了紧,“好,那我就去。” 这府内的人也着实有趣,明明手受伤也算得上好由头,却偏偏要提那跪出来的膝上淤青,像是在时时刻刻地提醒着什么、讽刺着什么。 子卯已经转身带路了,李重华没有再多想,从外合上门之后也随着子卯的步子朝院外走。
第8章 【捌】交出兵符 “进来。”带着懒意的声音从屋内传来,房门也就被打开了。 第二次来这里,李重华已经可以做到处变不惊,他迈入门中就径直朝着里间而去,果不其然李浔还是如上次那般斜靠在架子床上。 白日没有点灯,窗户却紧紧地关着,这里也未有地龙,屋内干冷又阴暗,李重华连李浔的脸都瞧得不仔细了。 “掌印。”他作了个揖,没有等对方说就走近了几步,站在床边。 于是他听见李浔笑了一声,对他说:“膝盖上的伤如何了?教人拿过去的药膏可用了。” “已经不疼了。”李重华并不想任何人过多关注自己的膝盖,一种代表着耻辱的痕迹本来不应该存在的。“多谢掌印的关心。” “那手上的呢?”李浔又问,身子朝他的方向倾了倾。“把手伸出来给我瞧瞧,莫要留下了疤才好。” 这个并不是什么不可见人的,而手上留伤的原因也是他主动来找李浔的原因,故而很爽快地把手伸了过去。 来时匆匆,小柳给他系上的方巾还没有解开,如此伸过去着实有些滑稽。 李浔并没有在意这一点,伸出手帮他解开了那方巾,嘴中还说道:“这布料也忒粗糙,哪里能用在你的手上。” 李浔的手宽大而又干燥,有习武之人的热度,李重华与他肌肤触碰到的时候,几乎产生了灼烧感,让他不自在且心慌。 幸好对方也不是真的关心他,所以这样的触碰并没有维持多久李浔就收回了手。 “那药膏记得用着,定不会教你留下疤的,不然我掌印府可罪过了。”李浔笑了一声又靠回了床头,狭长地眼睛斜斜地看着他。“听小柳说,你好像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李重华藏在袖中的手握紧了拳,心道终于来了。 按照自己在等待那段时间里心中排演了无数次的那样,他深吸了一口气走近几步,随后对着李浔深深地鞠了一躬。“大理寺左少卿实乃清官忠臣,还请掌印给左少卿一个公道!” “哈?”李浔像是听到了什么滑天下之大稽的话,从床上坐了起来,手掌撑到了床沿倾身向前。一双眸子从下往上看的时候,就好像多了很多凌厉。“倒是叫你听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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