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看了阿云一叠银票时,不禁吃了一惊,一时说不出话来。任谁看阿云这一副落魄之态,怎会想象出他有这么多钱。 阿云微咳了下,道:“没现银了,找零吧。” 老板接了过来,然后从钱柜里找了半天,才找足零钱,递给阿云。 也许是阿云喝了酒后,手微微颤抖的缘故吧,一枚铜钱从指缝滑落。 叮得一声,铜钱落在地上,圆圆的铜钱在青石板上调皮的滚动了两丈远,这才停在尘埃里。 夕阳下,那枚铜钱显得那般孤单,正如阿云一样。 阿云望了望那枚铜钱,叹了口气,然后把手中的银两收好,向那枚铜钱走去。 走到铜钱边,阿云没有犹豫,弯下腰,正欲捡起那枚铜钱—— 一只大脚,踏在了铜钱上,鞋子边,还沾着泥污。 阿云抬起头,见是一个壮实的大汉,身材高大魁梧,浓髯满腮,左颊一个寸许长的刀疤,样子颇为丑恶,此刻正恶狠狠地盯着自己。 阿云不动声色,沉声道:“请把脚拿开。” 大汉阴声道:“怎么?老子想站在哪里,便站在哪里,你管得着吗?有钱就了不起,是不是?” 雪依望着那大汉,心中着实害怕,轻轻叫了声“阿云哥哥……” 大汉看了雪依有些惊恐慌乱的样子,哈哈笑道:“怎么?怕情哥哥被老子欺负是不是?” 雪依怒气满腮,却又不敢说什么。 老子?阿云的老子难道是他? 阿云站直身子,又说了一遍:“请把脚拿开。”话音刚落时,大汉颈间已多了一把刀。 夕阳下,刀身闪着幽幽蓝光,说不出的诡异、怕人。大汉一时惊呆了,有点不知所措,也不敢乱动。 阿云咳嗽了下,又道:“请把脚拿开。”他的声音依旧很轻。 因为他知道,如果对方认真听你说话的时候,是根本不需要用太大的力气来说话的。 声音很轻,却宛如一块千年寒冰,重重压在每一个人心上,让人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没有人知道,阿云是怎么出刀的,也没有人知道,他会不会把刀向内再挥一下。 阿云的眼中,已布满红丝,像一头发怒的雄狮。雪依吓呆了,她是见过阿云是如何杀吕梁双雄的,忍不住叫道:“阿云哥哥,你不要杀人!” 大汉浑身一哆嗦,疾忙把脚收回,阿云的瞳孔已经眯起:“同一句话,还要我说了三遍才能听到,你耳朵是不是不好使?” 大汉一惊,道:“是、是……” 阿云淡淡一笑,道:“哦?耳朵不好使,那留着耳朵还有什么用呢?”刀光一闪,刀已入鞘,大汉还站在那里。 雪依舒了一口气,阿云这次没再杀人,但随即……雪依惊呆了。 大汉啊得一声大叫,伸手捂住了左鬓处。鲜血,不断从指缝渗出,一滴、一滴,滴在青石板上。 扑扑的滴落声,像是一曲动听的音乐,青石板上,便开出了一朵朵娇艳的红花,像是送给情人的玫瑰。 玫瑰旁,是一只血淋淋的耳朵。 阿云只说了一个字,这回声音更轻:“滚!” 大汉一个哆嗦,转身便跑。阿云淡淡笑道:“原来少了一只耳朵,却可以听得更清楚。” 雪依不安的望着阿云,阿云笑道:“他不知道欺负过多少人,欺负乡邻,霸占街市,留下一只耳朵,也算惩戒了。” 雪依茫然点了点头。 捡起大汉脚踏过的那枚铜钱,上面已经沾了泥污,阿云便在衣襟上擦擦,放入怀中。 她不会知道,真正让阿云割下他耳朵的,是大汉那一句骂人的话:“老子……” 阿云从小就是个孤儿,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老子是谁。 但无论是谁,决不会是刚才那个恶霸。
第18章 往事如昨 若不是雪依站在他身边,他不想再动手,若不是雪依出声拦着了他,他一定不会只是割下那恶霸的一只耳朵,而是让他付出更大代价。 一定会。 在他十一岁那年,只是有人骂过她一声:“臭婊子……”那时,她才七岁。一个七岁的小女孩儿,怎么可能会是婊子!于是他便用一把破柴刀,砍了四个大人。 但那不是他第一次动手,他第一次动手的时候,才七岁。 七岁那年,他背着她,去沿街乞讨,馒头店的矮胖子,夜晚要收摊了,卖不出去的隔夜馒头,却也不肯施舍一个给他,反而手里捏着馒头在他面前晃,调笑道:“你在地上学狗爬,学狗叫,就给你吃……” ——他果然学狗爬,学狗叫,那矮胖子便用脚踩着他头,啐了一口,道:“呸,没出息的狗杂种,也只配要饭了。”然后就把馒头扔在地上,他便用嘴叼起馒头爬走了。 他不是狗杂种,也不是没出息,只是因为她已经整整两天没吃东西了。那时候,她才三岁,他可以三天不吃东西,但却不忍心看她挨饿的样子。 回到破庙,他便把馒头全给了她吃,自己偷偷跑出去挖草根。 他不是狗杂种,他可以学狗爬,学狗叫。馒头店的矮胖子,晚上当然也可以成了死胖子——这才是他第一次动手。 他小的时候,受过太多侮辱,太多的时候,过的是狗一样的生活,而更多的时候,连狗也不如。因为狗至少不会三天吃不上饭——除非是野狗。 自从他十七岁成名以来,没有一个人敢轻易侮辱他。 决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只要他还活着,还有力气,还能握得住刀。 望着他冷漠的面容还有浑身散发出来的一股骇人的杀气,雪依感觉此刻的他,是如此的陌生。 雪依不敢多说什么,轻轻的拉了拉他衣角,小声道:“阿云哥哥,我们走吧。” 阿云望着她,忽然一笑,杀气一扫而光,道:“我教训那人的时候,吓着你了?” 雪依点点头,脸却红了,道:“没有啊,只是有时候才……比较可怕罢了。” 阿云笑道:“那你怕不怕我?” 雪依摇摇头,道:“现在不怕了。” 阿云淡淡道:“我从不欺负人,更不欺负女孩子。”雪依望着他,抿嘴笑了。 阿云不动声色,走到衣店前,右手拎了一大包衣服,向前走去,雪依便跟在他后面。 为了缓和刚才的紧张气氛,雪依轻轻问道:“阿云哥哥,刚才那枚铜钱掉在地上,而且已经弄脏了,你为什么一定要捡起来呢?” 在她看到阿云掏出那一叠银票的时候,她也吓了一跳,至少她知道,阿云不是一个缺钱花的人。他曾给江天南的小妾每人五千两银子,打发她们逃走,他也不是一个小气的人。 可刚才,他为什么一定要连一枚铜钱也不肯丢弃呢…… 阿云想了好久,才开口道:“我不知道,我想,每一文钱,都有它的价值,每一文钱都是人辛勤挣来的,每一文钱,都不该被丢弃。” 雪依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大着胆子,道:“是啊,每一文钱,都有它的价值,就像两文钱能买到一碗酒一样。” 她又想起阿云在栖霞山脚下,和那老人一起喝两文钱一碗的酒,不过,那次阿云没付钱,因为是老人请他喝的酒。 别人对他有恩,他一定会报,于是便用江天南的人头做了酒钱。 每一文钱,都有它的用处,两个一文钱,就能买一碗浊酒。 而每一个人,也都有他的价值,就算他此刻再不如意,再落魄,混得再差劲,也还有价值。 阿云笑道:“还记得啊?” 雪依点点头,道:“嗯,我永远都会记得的,一文钱,也有它的价值。” 她很想看阿云喝两文钱一碗的浊酒的样子,她想,那一定是他喝酒最好看的样子,虽然她再也很难看到了,但她一定会记得的,一定会记一辈子,永远…… 她嘴角,不由自主绽放一丝可爱的笑容。 像刚刚绽开,还带着清晨露珠儿的小花…… 像太阳刚升起,天面那一抹朝霞…… 阿云痴痴望着她,心里忽然一痛,很痛,这次是很诡异的心痛,便忍不住咳嗽起来。修长的身子,微弯,他咳得很痛苦、很痛苦。 望着他痛苦的样子,雪依的心都快碎了。 因为他想到了另外一个,一文钱的故事,很久远的故事了,却又恍如昨日。 那时候,她才三岁,他也不过七岁,当他背着她上街的时候,她看到了红红的冰糖葫芦。红红的,亮亮的,在阳光下闪着晶莹的光,让人见了都忍不住要流口水。香香的、甜甜的…… “哥哥,我要……”现在,他耳边好像还回荡着她娇嫩的呼唤。 冰糖葫芦要一文钱一支,可他没钱,一文钱也没有。向卖主讨要,却又被骂得狗血淋头。从那时,他再也不肯求人什么了,决不肯,因为想要的东西,是要去努力得到,而不是讨要的。而且,从那时,他也深深知道了钱的重要,他发誓,决不会浪费钱,一文钱也不会。 晚上,才三岁的她,怎么也不肯睡觉,嚷着要吃冰糖葫芦,任他怎样哄她,她就是不肯睡,他急了,重着语气吓唬她——她却哭得更伤心了,他终于心软了…… 他是个孤儿,五岁的时候,下着大雪的那天,他穿着一身破烂的衣服,瑟瑟发抖,沿街乞讨。 在街道边,他遇到了她,才一岁,被遗弃在襁褓中。 她哭的很凶,可见到他时,便不哭了,红红的脸蛋儿,圆嘟嘟的,像红润可爱的苹果,她睁着黑漆般明亮的眼睛,望着他笑,娇嫩的笑声,轻轻的,像微风吹过风铃…… 他便决定收留她,两人一起流浪。 那天下着雪,他便叫她雪儿。 他叫她雪儿,她很喜欢。 她叫雪儿,没有姓;他也没有姓,甚至连名字也没。后来大了些,他便说自己姓云,因为有云才有雪,云和雪,永远相伴相依。 她叫雪儿,没有姓;他姓云,没有名字,但已足够,云十三郎的大名,足以让正在哭闹的小孩子停止哭声。 他们相依为命,他怎能不疼她?现在她只是要一支冰糖葫芦,他怎好不给她? 那天夜里,他偷偷起身,去偷冰糖葫芦。那是他第一次偷东西,也是他唯一一次偷东西。原来他曾乞讨过,因为太饿了,可他从不偷。 有时他三天三夜吃不到东西,只能吞下枯草、树皮,可他从来不偷东西——决不偷。
第19章 冰糖葫芦 在别人看来,他是下贱的乞丐,是小贼,是贱人,是蝼蚁,是虫豸,可他从没看轻过自己。 可现在,因为她想要,他没钱,真的,连一文钱也没有,他只有去偷。 后来,他果然“偷”了一支冰糖葫芦回来,可他的肋骨,被人踩断了三根;他右手臂上,却留下了一道伤痕,直到现在,还清晰可见;他左手无名指,从此再也不能自由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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