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裴台月亲去恶人谷驻地考察。阴楼主送了几步,却停留在霁华楼前,驻足不行,顿了许久,才笑道:“发生什么事,话都不肯多说一句了?”“只是不好打搅了楼主的清梦。”楚楼风一笑,行至他面前,“楼主前几日的款待,楼风已经心领。只是不知,楼主如今还是否欢迎浩气盟前来。” 浩气盟如今前有狼后有虎,私派人过来与他谈些合作,也不是不能理解的事。他前几日也收到了同样的一份战报,阴楼主不熟悉阵营局势,并非专攻于此,却到底手握整座霁华楼,江湖上传言,他用尽手段,才从众人间走出幕后,成为霁华楼的楼主,阵营双方也都明白,情报在阴楼主受伤,他也多少也能看出些许不对劲来。 茶水尚温,阴楼主一早便唤人煮了新茶,以待浩气盟使节。如今看来,浩气盟派来的使节与他私交不错,这样流于形式,倒是有些拘礼了。昨日淫靡一夜的会客厅,如今已经全被拾掇一净,取而代之的是幽幽的桃花香。楚楼风已经习惯闻到这种香味,两人对坐在长桌的两端许久,却不出一言,还是阴楼主一笑,打破这沉闷的氛围,他语调轻松,道:“看来浩气盟也不那么心焦。”“若是并不急,浩气盟断然不会派我过来。”楚楼风掂量着手中的茶盏,他的目光越过长桌,停在阴楼主额前那点朱砂上,目光沉静,阴楼主缓缓回看过去,报以一笑,得以听到了他下一句话。 “然而,楼风今日要与楼主谈的,并非浩气盟所托。”
第17章 桌上的气氛并不融洽,茶水也已半凉,阴楼主回视着楚楼风的目光,没有半点退步的意思,霁华楼向来都是中立组织,于情于理,都不应该也不会涉入阵营纠缠。楚楼风内心虽早清楚,尽管未报以太大的希望,但让阴楼主知道这件事才是其目的。这样的回复对他而言并不意外,楚楼风起身,客气与阴楼主地道了别,离去的背影却难免有些仓促。 阴楼主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待确认人确实离开后,也并未将茶具收起,反倒是让手下把行踪喊来。等待的时间内,四下无人,屋内一片寂静,阴楼主这才收敛起惯常的笑容,垂下目光,隐隐似乎思索着什么。恍惚间,房门又被人推开而又合上,那人在他身边坐下,带着他一贯冷静又理性的气息,阴楼主偏过头,并未多说什么,如飞翔的小鸟找到了可以暂且休憩的枝干一般,靠在了他的肩上。 他们相识多年,行踪一直保持着副楼主的本分,亦熟知这位楼主脾性。阴楼主的睫毛颤抖着,无意间暴露了他此时心中的纠结,这位楼主总是矛盾的,凡是什么事牵扯到了霁华楼,他总能做出最合适的决定,但有些时候,也只是偶尔,被他压下的那些感情也会翻涌而出,阻止着他做出“最好”的选择。 他知道阴楼主在纠结着什么。冬日,楚阳秋离去那日,阴楼主站在窗前,行踪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却见那目光带着微不可查的向往,掠过楚阳秋的马车,掠过重重青山,遥遥落到某处山峰的一抹蔚蓝上——那是浩气盟的位置。 行踪轻轻将阴楼主拥在怀里,身上依旧带着让阴楼主放心的稳重气息。如此情景,阴楼主恍惚了瞬,这熟悉的气息似乎将他带回了遥远的以前,那位长辈也曾给过他这样温暖的怀抱。“长辈”摸了摸他的头,开口:“无音,想做什么就去做,剩下的交给我。”阴楼主摇了摇头,他的声音很轻:“我只怕……辜负了你的期望。”行踪的动作停顿了下,也知这位楼主又陷入了久远的记忆中,于是行动更加温柔,他轻轻拍着人的嵴背:“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偶尔随着本心几次……也可以。”阴楼主睁开眼,与望着他的“长辈”对视着,他似乎想将自己压抑在心中的感情浮现在表面,却悲哀地发现他已不知道该如何表现出来,只能任由平静的表情在面上停留着——这样总是不会出错、不会被人发现他那畸形的感情的。 江墨白在浩气盟暂住这几日,自然也察觉了几分浩气盟的严峻形势。他本打算停留几天就离开,此时却也无法离开。他的确没有加入浩气盟的打算,却也不能如此干看着浩气盟受挫。特别是昨日他外出散步,正好听见几位弟子的讨论,字句间都是对楚指挥的担心,又说是他近日身子比以前差了些,指不定又中了什么恶人谷的毒计。听闻此话,江墨白蹙眉,便觉愈发不能离开。这几日在浩气盟,楚阳秋待他不薄,他虽对阵营之事不太熟悉,武功也浅薄,但此刻留在楚阳秋身边,也能替他挡些暗杀之事。此时已是深夜,江墨白想着楚阳秋或许已经歇下,便打算第二日再去说明自己来意。 而这时指挥室内仍亮着烛光,楚阳秋望着桌子上的沙盘,眉毛微蹙,似乎已保持这个姿势许久。忽的,门外传来敲门声,楚阳秋神色一凛,问去,那人自报了姓名,是堂内一位普通弟子,据说收到什么情报,特地前来禀告他。楚阳秋只是思考了几息,便让他进来了。那位弟子身着浩气盟弟子最普通的衣服,容貌也是寻常,他对着楚阳秋笑了笑,没有寻常弟子对他的崇拜,反而显得淡然,他从腰间取出了腰牌递过去:“楼主托我与指挥说几句话。” 许是未想到霁华楼在浩气盟内也早有埋下暗桩,更未曾料到霁华楼会在这个时候来找他。楚阳秋愣了下,才接过腰牌,手指轻抚过上面雕着的楼宇和一旁象征着情报弟子的牡丹图样,又是翻到背面看了眼他的代号和姓名,确认无误后才放回他手上:“什么事?”玄雀将腰牌收起,又从袖中取出了药瓶,模样与之前霁华楼给他治疗蛊毒的有几分相似:“楼主说,指挥现在身上蛊毒未清,事态虽急,却也要注意休息,不要太过劳累。况且,如今事情未定,谁也不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玄雀似是又把他拒绝,这位霁华楼弟子的性子也不知随了谁,说话直白又干净利落:“楼主说,请你务必收下。指挥也是学医之人,若不放心,可以自己验证这瓶里装着什么。” 室内静默良久,楚阳秋又是叹口气,似是涤去了些多日这指挥室的紧张与沉默,他难得笑了笑,眼前似乎又出现了那位身上带着淡淡桃花香而又温和的男子,心里不免涌上一股暖意。楚阳秋伸手接过药瓶:“他倒是有心,替我谢谢他。”玄雀颔首,转身便离开了指挥室。他着实不清楚楼主何时如此重视这位指挥,救他一次已差点使霁华楼深陷泥潭,如今又宁可暴露霁华楼在浩气盟好不容易埋下的眼线也要传信提醒,按照楚阳秋的性子,虽心里感激,也会对此警觉,之后,霁华楼想要再在浩气盟埋下暗桩,只怕不易了。不过毕竟是他最尊重的楼主,他只需要服从命令就好。第二日清晨,他就找了个借口离开浩气盟,离开时,正好与前来寻找楚阳秋的江墨白擦肩而过。 而此时恶人谷也发生了状态,许是因天气不佳,送往巴陵和洛道的物资有许多掉入了河道里。准备不佳的情况下,恶人谷也不打算轻易出战,只得将下次出战时间又往后延了延,反倒是给了浩气盟喘息的机会。 下一场攻防的结果,阴楼主不看也清楚大抵是什么情况,战场上瞬息万变,浩气盟也不是傻子,自然会把握这个小小的时机,只是……阴楼主将握在手中的琉璃瓶松开,里面的积雪早已化了,只剩下些透明的液体沉在底部,像是不存在似的。可阴楼主记得,记得那瞬间他的心情。裴台月本打算在扬州住满一旬,可收到情报后,却匆匆回到谷内,行走之匆忙,也没时间与他道别。 不道别也好。 虽说心里清楚,裴台月不会因为这件事就与他分道扬镳,但却忍不住会想得太多,他一向如此,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庸人自扰的。他或许也可以找些理由,比如为了制衡什么的替自己辩解一些,好似自己是十分中立冷静的做出这个决定……可真实情况并非如此,他就是出于私心去帮助浩气盟的,他本身就已讲过太多谎言,虽已积重难返,可若再去堆砌些什么,那他不就从头到尾都是谎言吗,那他的真心……又有谁会知道。 阴楼主又沉默了许久,他的目光悲哀的,却也只是悲哀,没有更多情绪从他身上浮现了。 浩气盟难得夺回几城,又揪出盟内内奸,肃清了风气,盟内的庆功宴也是少不了,就连江墨白也被邀请来,与他们推杯换盏着。此次风波过后,楚阳秋的名气反倒是比以往更盛,就连楚楼风,在宴会上提起时顺带的夸奖也不再隐隐带着轻蔑,而是真情实感的尊敬,一切都在朝好方向发展。楚阳秋目光朝着江墨白望去,他这几次在浩气盟,倒是与周围弟子打成一片,融入其中。依楚阳秋的性子,又岂会不知,那几日江墨白在他身边的维护,或多或少有着那位的身影,只有他的功绩无人可知,也不能提起,得不到一丝夸奖。可恶人谷高层那边,仔细调查,想必也清楚事情真相。 楚阳秋将袖中露出一个角的浩气盟邀请函又往深处藏了几分,按照他胞弟的打算,应是要找个恰当时间给江墨白,让他加入浩气盟。江墨白性子单纯,却有着甚至比一些浩气盟弟子还重的侠义心肠,就算不上阴楼主这层关系,他也是起了招揽之心。只是,还是算了吧,浩气盟并不缺人,也不需要用这种手段让霁华楼与它的关系更亲密一些。 其实楚阳秋并不清楚为何阴楼主会与江墨白熟识,甚至在江墨白口中,还是那样清白又隐士的形象。这位楼主身上还藏着许多秘密,就像是藏在他温和双眸下的情绪一般,叫人看不透,却又情不自禁想去接近去了解一番。与他相处那段时间,楚阳秋并不会觉得他是之前江湖人口中弑母弑舅的冷血性子,也不觉得他与自己相处全是伪装。 转眼间春节也将到了,扬州难得下了大雪,虽然比不上纯阳宫的,但也算是多年未见了。阴楼主站在栏杆前,垂眼看着纷纷大雪落在屋顶,落在庭院中的大树上,又落到地上,传言他出生时也是这种景象,只是他并没有什么记忆,连带着他对冬日都不太喜欢,就像是他不太喜欢自己一般。 春节将近,浩气盟与恶人谷也难得停战,阴楼主收到情报,说是裴台月过几日会来扬州,而楚楼风也回去浩气盟与他哥哥见面。江墨白早就在不久前就离开浩气盟,春节期间,想必是待在他的门派里与同门过着日子吧。 阴楼主对节日并没有什么感觉,亲人还活着的时候是如此,亲人死后更是如此。这些日子,大部分店都打烊回去与亲人团聚,霁华楼比起往日反而更加繁忙了些,阴楼主也放了些人回去与亲人见面,但留下的人依旧是大部分——能成为霁华楼弟子,哪里还有什么别的亲人呢。 阴楼主给他们办了宴会,宴会过半,又觉得自己存在让他们没法敞开说些贴己话,便找个借口离开了,去他喜欢的栏杆前看着月色。也只有月光,才会如此无怨无悔地一年四季都陪着他。和亲人团聚……他要是想团聚,或许就该这时候找个无人可知的小巷自刎,才能去阴曹地府和亲人团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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