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一番官腔打得滑稽至极,半晌,萧逢恩又往李胤身后头一望,“殿下,这位是?” 李胤脚步未停,缓缓道,“这是本王府上新来的公子,叫陆鹤行。” 说来怪也不怪,本朝自太祖始,达官贵人间便早早盛行起南风,权贵之流府上今日多一个,明日少一个漂亮的小公子,都是如穿衣吃饭般的寻常事。 可萧逢恩惊,却是惊在那小公子的气质。按常理来说,那些甘愿给别的男人俯首当牝马的,都是些出身穷苦,命途坎坷的破落户儿,哪怕后来穿金戴银,还是掩不住身上那股小家子气。 可面前这位陆公子却不一样,他一举一动皆有受专门先生教导过的君子风范,身上一点胭脂气儿也不沾,浑似那大户人家的鎏金屋檐之下才能长出的一杆瘦竹。 此刻陆鹤行也感受到那探究的目光,半张白净的脸自狐毛领中抬起来,对着他露出礼貌性的一笑。萧逢恩从未见过如此温软淡雅的笑意,一时间舌头都打了结,磕磕巴巴半天才回道,“是……啊、陆公子,久仰久仰。” 说话间几人便入了正厅,李胤让了个位置,和陆鹤行一同在正中的书案上坐下,“萧大人可看够了,我这公子生的如何?” 任是那萧逢恩再肆意恣睢,此刻也觉察出李胤言语中的不快,忙拱了手赔罪:“是下官唐突了,给二位赔个不是,”说罢,又狗腿的买起好来,“陆公子可乏吗?院子那头有个客房,可供公子歇息一下。” “倒不必了,不过府中太憋闷了,我带他出来透透气儿,这么几个时辰,坐我边上就行,萧大人不必顾着他,还是说案子罢。” 萧逢恩受李胤这么一提点,才想起自己还有正事未做,忙擦了擦手从架子上抽出一张墨迹未干的宣纸。 “下官刚刚略略通读了一番名册,又跟着早前送来的殿试考生的原卷和读卷官批改对应,发现若是那次殿试作数,中榜便是这么几人。” 李胤接过那名单一看,再同那翰林院册子上的考生家世背景一一对应,再度抬头问道:“你可查了这几人如今都在何处?” 萧逢恩还未来得急答话,门口已经火急火燎的冲进来一个书吏,“大人,刑部沈尚书那边来了消息,说主犯顾忱之在狱中自尽了!” “还有气儿没有?”李胤急切问道。 “已然救下来了,不过那顾忱之年纪大了,郎中说也顶不住几天,沈尚书的意思是二位若有事要审问他,便赶早去罢。” 萧逢恩还未反应的过来什么,李胤在陆鹤行耳边嘱咐几句之后,一脚已经跨过了门槛。 不多时,两匹骏马便比肩在驰道上疾行,匆匆往天牢去了。 二人到时,郎中还在给顾忱之上药,稻草边上放着一把匕首,刃口上带着丝丝缕缕的血迹。 “他身上怎会有刀?”李胤蹙着眉头发问。 沈穆清此刻也站在李胤身边,低声解释道:“回王爷的话,这匕首是放在送饭的食盒中带进来的,都是下官失察,请王爷治罪……” 此刻李胤正隔着铁栅栏张望内里只剩下一口气的顾忱之,哪里还顾得上这些细枝末节的事,忙摆了摆手让沈穆清不必自责。 几个人相对无言的刹那,郎中终于停止了动作,收拾好药箱出来。 “几位大人,人犯虽则捡回一条命,但实在油尽灯枯,诸位有话,可要早些问了。” 那人说罢便转身出了门,留下门前的三个人继续僵持。 最终还是李胤首先打开了锁,蹲在那顾忱之旁边,温声道:“本王且问你,当年殿试篡改题目之事,可是你经手?” “不是……不是我。” 那声音苍老虚弱,似乎沥了血。 “那本王再问你,当年参加殿试的那些考生,如今都在何处?” “死了……都死了……哈哈……哈……” 顾忱之苍老的脸上忽然绽出一丝冷笑,他不过断续笑了几声,口中便猝然吐出一滩腥咸的血。 李胤霎时慌了神,双手扯住顾恺之已经被鲜血浸得湿透的囚衣,厉声喝道:“舞弊案的主使究竟为何人,你说!你说!” 可是此刻顾恺之早就失去了神识,他又一个仰头,一口污血喷了李胤一头一身,但后者似乎全然未察觉,仍是不停的逼问。 “李胤,你哪是要查舞弊案,你最想知道的,不应该是当年一切悲剧的原因吗?可是纵然查清一切,结局早已不可转圜,他不会原谅你了,当年那些因你而死的亡魂,都不会原谅你的!他们会一个个从地里爬出来,啃噬你的血肉,折断你的骨头,你听清楚了吗!李胤!” 倏然间,面前那沧桑的面孔五官变形,在牢房昏暗的光线下竟可怖如同恶鬼一般,嗓音凄厉,一声声叫着索命! 李胤被面前一幕吓得瞳孔一缩,忙要起身拔剑砍去,就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刻,臂膊却不知被谁按住。 “殿下,殿下?” 是萧逢恩的声音,李胤回头,对上他一脸的担忧。 而身边那些环伺的恶鬼冤魂也在那一刻散去,李胤盯着面前已然昏死多时的顾忱之,额角忽然兴起一阵钻心的痛。 “我方才是如何了?” “殿下刚刚过去跟顾忱之问话没几句,那人犯就再度昏了过去,可殿下却浑似被魇住一般开始后退,一会又对着空地拔剑,嘴上还念念有词,下官怕您伤着自己了,这才过来拦下您。” 萧逢恩急忙解释一通。 “那顾忱之又晕了,想来再醒转还要些许时日,浚王千岁身体抱恙,还是早些回去休息的好。”一边目睹全程的沈穆清也终于开了口,接着差小厮备车把二人送回大理寺。 “殿下刚刚是怎么回事?”马车缓缓驶出天牢,萧逢恩这才小心翼翼的发问。 “擒贼何易,心魔难除。” 李胤望着窗外白茫茫一片大地,撂下句难以解透的哑谜。 又过了半刻,二人回到大理寺,竟然已经到了掌灯时分。 李胤先一步走进正厅,只见那些早前忙活的书吏早已不知影踪,偌大的殿阁中只余下陆鹤行一人,他此刻早就乏极了,趴在书案上睡得正熟,满堂灯火辉映,而其间披着狐裘的陆小公子,暖软的就好似尘世间一场幻梦。 鬼使神差的,李胤也不自觉舒展开蹙起的眉头,解下披风给他盖上。 萧逢恩有生之年第一次得见如此温柔细致的浚王殿下,心下也不由小小一惊。他忽然想起自己年少时窝在被子里看过的那本《紫钗记》,其中有一句话他记了许多年: “人间何处说相思,我辈钟情似此。”
第11章 珠翠 【“在这儿走路要小心些,一个晃神,说不好命途都撞散了。”】 转眼冬月过去,天气愈发变本加厉的冷下来,万物似乎都沉寂了,积雪之厚,可瞬间陷了半截车辙进去,故而人们也都关紧房门,抱着被子在火炉边消磨时光,难得有人再出门。 但天家却与此恰恰相反,不知是机缘巧合还是怎的,皇族之人多半都出生于冬日,故而一到天气最冷的时候,却往往宴席最多,今年也不例外。 ——譬如此日,便是当今太后的寿诞。 天边儿还刚刚蒙着亮的时候,李胤便已经洗漱完毕,站在镜前由侍女伺候着穿衣。 如今的太后也是当年先皇的皇后,生性喜爱淡雅,当年入主中宫之时便厉行节俭克己的风气,到了如今几十年风雨过去,皇宫中久存的珠翠金玉也未能影响太后半分,故而寿诞也都随着老人家心意来,饶是一派古雅的作风,借此寄托太后向往古代先民朴素生活的美好愿景。 也因着这层,李胤今日特意穿的十分简单,入宫时也未乘轿,算是在太后心中树了个十成十的好榜样。 李胤入宫的时辰尚早,眼看开席还有些时候,便兀自下了座,在御花园周围小转几圈。 先皇在时十分宠爱皇后,故而生性也由着她的简朴,御花园中花木都少,干净而精致。可是到了本朝,小皇帝李玄是个阴晴不定又顽劣泼皮的主儿,早就对宫中清减之风嗤之以鼻,登基第二个月便命人重修了御花园,各个地方填满了假山池塘,其余填不下的地方便修葺亭台水榭,往日里宽广可驰马的石板路也被曲折繁杂的小道代替,整个御花园除却前头一点空地供皇家宴席使用外,其他地方几乎是水泄不通,平日里随便走个路都容易摔跟头。 李胤正想着,便感觉手臂被什么撞了一下,低下头一看,居然有个十多岁的小姑娘摔到了地上,京城的风或许是真邪,想什么便来什么。 那一下怕是真给这姑娘摔疼了,她正坐在地上怔愣,仿似是在纠结哭或不哭。 李胤正在思忖要不要就此扶起那姑娘,前头便又冲过来一个人。 “大小姐,老爷不是吩咐过吗,咱不能再乱跑了!” 跑过来的是个穿着短衫的丫鬟,那丫鬟自顾自扶起了姑娘,这才看见面前还站着个气质不凡的年轻男人,忙又跪了下去,要给李胤赔罪。 “无妨,你家小姐也不是故意的,”李胤淡然开口,尔后又俯下身去,对着那闷声抹眼泪的小姑娘道,“在这儿走路要小心些,一个晃神,说不好命途都撞散了。” 他说罢,又觉得自己这个玩笑属实开的有些过分,便想摸摸那女孩的头以示安抚,可是李胤伸了手去,却只摸到那姑娘满头冰冷的珠翠,编的极细的金丝盘成一只展翅欲飞的鹭鸶,李胤被那步摇扎了手,这才倏然回过神来。 能年纪轻轻便进了此处的人,又有哪个不是自小养尊处优却心思沉重,日日苦于诗书和教养嬷嬷的管束。 方才一席话,放在那满头珠翠的小姑娘身上,算是他多言。 正想着,东边儿已经响起了锣鼓,礼官高唱贺词,开宴了。 此番宴席,太后坐于主位,皇帝其次,设案于一旁。其余皇室宗亲及官员也按辈分高低和官位阶级由近及远安排。 李胤贵为满朝唯一一个亲王,自然座位就在皇帝之下,宴上觥筹交错,灯辉摇曳,李胤隔着重重花影,却看到小皇帝面上依旧一片阴沉,就好像今年冬天枯死在枝头的梅花。李胤不禁自省,究竟是他先前错看了李玄,不知他早已城府深重可杀人,还是说那花合该早死了,不过是如今才现出边儿上焦黑的惨色? 月上中天的时候,宴席终于结束,李胤屏退了身边的随从,一个人走在宫内那条长到望不见尽头的青石板路上。 他忽然想起六年前,那时候他也是这样走,只不过手上带着铁索,身边儿还跟着御林军,而他心心念念的人就在那一刻和他擦肩,自此也错过了半生。 “殿下想什么呢?” 忽而一声询问让李胤从辽远的回忆中拾起几分神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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