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帝李玄无意在早朝上同百官争个面红耳赤,只巧妙的撂下话头,明黄袍袖一振,直指面前,“李胤,你说说该如何做?” 李胤被这一指,神识才渐渐回复几分,清了清嗓子,“臣以为,应当按律……” 剩下“当斩”二字被李胤按在喉中,似一团浓腥的浊血,再也吐不出来。 朝野上下顿时鸦雀无声,有些上了年纪的老臣想起前朝旧事,也不免替了李胤捏了一把冷汗。 只是小皇帝似乎也没有继续逼问的意思,话头一转又道:“朕依稀记得,那含章案发生当年似乎还正值三年一次科考的日子,审理从犯顾忱之时,牵扯出了一桩殿试舞弊案。” “回禀陛下,此案已交由大理寺追查。” 出列的是大理寺少卿萧逢恩,年少有断案奇才,只不过好大喜功。 “朕要说的就是你萧逢恩,此案已经给你们查了一年多,连个线索都没再找到一点,玩忽职守,当罪不当罪?” 那萧逢恩被吓得膝盖一软,转眼间便直直跪了下去,一叠连声的“知罪”为自己告饶。 “罢了”,李玄看萧逢恩那副贪生怕死的样子直犯恶心,青葱似的手指又一动,直直对上李胤的瞳眸,“传朕旨意,浚王李胤即刻入驻大理寺,赐金牌,位在少卿之上,务必在三月内查明此案,一一详细禀报于朕。” 李胤仍不跪,身子略略一躬,接过司礼监总管沈千逢手中镶了金边的木盒,面上神色冰冻。 隔了许久才冷冷一句:“臣领旨。” 倏然间百官之内又兴起一阵骚动,小皇帝李玄让当年身陷含章案险些被治罪的李胤继续彻查牵涉而出的其余大事,其中用心不可谓不阴狠毒辣,朝廷上下不由人人自危,生怕卷进其中,再变成当年六千亡魂中的最后一个。 说话间,太阳业已悬挂于东方,李玄透过窗上的镂空雕花,直视那一团刺眼的金黄。 接着礼官高唱退朝,众人各怀心事的走出正殿。
第6章 地藏 【地藏王有无上愿力,但终究是执念之人,囿于地狱,又何来解脱?】 京郊的雪下得断断续续,散了朝,李胤匆匆换下朝服,未乘车舆,不带仆从,一个人打马走在乡间的小路上。雪将化未化,山路被浸得泥泞,马蹄踏上去,顷刻便留下一段凌乱湿软的印记。 自长丰村村口左拐入小路,李胤顺着记忆穿过破败的孤村,停在一座落落古寺门前。 下一刻他翻身下马,抖落一身尘埃,悄然叩开了山门。 “施主所来为何?” 十来岁的小沙弥双手合十,向这脱不开凡俗之人微微致礼。 “贸然造访,叨扰小师傅了,我找你们道一法师,能为我带路么?” 道一是这座古寺的住持,道行极高,非有缘之人绝不轻易见客。小沙弥聪慧机灵,知晓李胤不是一般信众,便从善如流,带着人穿过前殿,径直入了内院。 约摸走了半盏茶的功夫,小沙弥停在山崖边一处朱漆高楼前,“施主,道一师傅就在此处了。” 李胤抬眼一望,那阁楼显然是已经有些时候了,不知何朝何代落于屋檐的金漆已然片片剥落,墙壁上那些经变画也脱了色,慈悲的眉眼早已看也不清,就像他关于六年前那个人的记忆,等雨打风吹再几遭,说不定也会轰然崩塌,什么也不剩下。 “从爱生忧患,从爱生怖畏,离爱无忧患,何处有怖畏。” 镶着金线的袈裟在烛火中微微一动,苍老的声音再起,“浚王殿下,怎的今日来了?” 李胤也上前几步,寻了一个蒲团放下,跪在道一身边。 “本王想了,所以便来了。” “入我佛门,万般皆空,殿下又想起什么了?” 李胤拢起袖子,以烛火点起三根佛香,“大师是揶揄本王了,我所谓放不下,不就那一件事么?” “他好得很,殿下可放心。” 李胤抬头,盯着那造像低垂的凤眼,“可我心下乱的很,大师慈悲,可否让我看他一眼……” 话音刚落,道一便自蒲团起身,李胤见他有了动静,也忙跟着人往大殿深处走去。走过造像身后,道一默念一句“阿弥陀佛”,手上念珠扣响,地下一块刻着莲花的地板便缓缓下降,露出一截通往地宫的石梯。 “地宫内甬道众多,请殿下跟着我走,莫要迷路了。” 李胤应了一声,便跟着道一七拐八绕的在地宫中行进。 不知道拐过了第几个岔道,二人又顺着藤梯下爬,来到了地宫的最深处。 李胤站在一处峭壁之上,忽而看见了底下一片粼粼的波光。 “人就被贫僧安排在此处,地底阴暗,加之殿下寻来的那宝物,可保尸身十年不腐。” 李胤定睛看去,这才发现湖水的另一岸停着一叶小舟,其上是一片融融的白。白袍上面是一张同衣服一道苍白的脸,那脸生的极好看,即使双目紧闭,唇角仍旧微微上扬,就好像他只是睡着了一样。 李胤看着那熟悉的面孔,几乎是怔愣了一下。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阿沅,你再不醒来,我都要把你忘了。” ——那些珠玉锦缎都没变,可是怕只怕,变得是人心。 他声音几乎是带了哭腔,天下第一心黑的浚王李胤,居然心头也会有这么一块软肋,一触便鲜血淋漓。 又稍过了些时候,道一便出声劝告:“殿下身份特殊,在此地待久了难免惹人怀疑,还是快些回罢。” 李胤闻言,又望着那湖水留恋再三,最终还是艰难的转过身去,随着道一从地宫出来。 二人自小楼走出的时候,雪又开始下了,道一停在门口,忽然问李胤:“殿下可知方才进的是个什么地方?” 李胤隔着纷纷扬扬的白雪回头,这才发现颓圮的屋檐上书着三个大字:“地藏殿。” “殿下可知那地藏王菩萨的故事?”道一顿了顿,又道,“地藏菩萨发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愿脱众生于地狱,使有罪之人,终得解脱。” “大师何故提起这个?” “地藏王有无上愿力,但终究是执念之人,囿于地狱,又何来解脱?”道一双手合十,深深一躬,“殿下,莫怪贫僧多嘴,唯有万般皆空,方成就大自在。” 李胤嘴角一弯,轻轻勾起一笑,“那大师听过逆风执炬么?” “我等凡间情爱之人,便如同逆风执炬,烈焰灼手,终难放开……大师不必劝了,我死后是要下地狱的,佛也渡不了我。” 李胤说罢,从那小沙弥手上接过油纸伞,八十四骨天青色撑开,消失在了茫茫风雪的深处。 寺院依然是静寂的,小楼中供奉的地藏王菩萨造像左手持锡杖,右手结与愿印,渡众生过八苦。 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阴盛。是谓八苦。 可即使是佛,也有渡不了的人。
第7章 查案 【“这是我的名字,我教你怎么说。”】 “查查查,查什么查啊?” 未时刚过,李胤一脚踏入大理寺,一本卷宗便将将好摔落在了自个儿脚边。 坐在正中发牢骚的是大理寺少卿萧逢恩,四周站着几个书吏,也愁眉苦脸的不知道翻着什么东西。 此刻脚步声近了,众人这才一齐抬头,萧逢恩揉着眼睛一看,进来的居然是皇帝钦点派来查案的浚王李胤。再一看地上,刚刚犯浑扔下去的东西就落在浚王那金贵的云纹软靴旁边,骤然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的下来给李胤赔不是。 “怎么回事,查了这么久,是一点头绪也没有么?” 李胤倒也不怪罪,只上前几步去翻了翻萧逢恩桌上堆得小山似的文书,道:“萧大人倒是辛苦。” 那萧逢恩跪在地上仍不敢起,两股战战,颤着声回话:“是、是、都是下官分内的事。” 李胤敛了敛外袍,虚虚一扶,“萧大人怕什么,本王又不会吃了你” 虽面上温声软语,但他一双金瞳不怒自威,已然扫过众人的头顶。 几个人又这么僵了许久,还是李胤打破了沉默。 “本王不过是派下来协助办案的,诸位不必拘谨,陛下给的时间有限,不妨你们先给我说说这案子是怎么一回事?” “回浚王殿下,此案是这样的,六年前的三月十五,仍循旧历于皇宫内皇极殿举行殿试,按例应由先帝出题并主持,但此时先帝身体已然抱恙,无法如期出席,便派了礼部尚书顾忱之拿着出好的试题代为主持,可是殿试之后,待读卷官批阅书卷,却发现此试题并非皇帝原意,系有人篡改。” 萧逢恩讲起案子时好似个说书人,登时摇头晃脑,拿腔作势。 “哦?做这种蠢事,岂不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李胤摩挲着自己手上的翠玉扳指,嗤笑出声。 “王爷或许有所不知,那几个月先帝确实病的十分严重,其间还昏迷了几天,他们胆大做这样的事,也是料定先帝不会发觉。” 该说不说,这件事倒是被萧逢恩给点中了。 当时还是皇子的李胤,早在一年前就被派往北部四州督察战事,后来接到圣旨回朝,便已经身缠官司,一入京城就被软禁于偏殿待罪。 那时也是铺天盖地的雪,只不过换了他跪在殿外,膝盖早就破了皮,在单薄的棉袍下摆印出两团轮廓分明的红色。 李胤思及那些堪称绝望的年岁,不由揉了揉发着胀痛的太阳穴,这才吩咐萧逢恩继续说下去。 “可这案子怪就怪在这里,后来先皇稍稍病愈,便立刻差了人下去查明,主考官顾忱之被押解审问,却一直死不认罪,说自己全然不知,而其他线索也早被销毁一空,难以查清原因。” “既然连动机都尚未查明,又为何咬死这是个科考舞弊案?” 萧逢恩狗腿的给李胤倒上一杯茶水,这才接着话头往下,“说也奇怪,按理说这换题肯定是因为考官想要舞弊某位考生中举,但是既没有查清舞弊何人,也没有找到考官泄露考题的证据,这一切按常理,都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哪有什么不可思议,”李胤抿了一口微苦的茶汤,“明日晨起,随着本王去翰林院一探,兴许会有些头绪。” 萧逢恩面上露出几丝为难的神色,“下官是大理寺的人,按道理不能随意进出皇城。” “你怕什么,”李胤一撩下袍,扶着几案站起来,“明日在正德门前侯着,本王带你进去。” 说罢便一跨门槛走进了院内,此刻月亮已经爬上梢头,碎石路上一片华光,好像泼了清水似的。 “本王还有个牵挂在府中,就不奉陪各位了。” 李胤背对着那光风霁月略一振袖,翻身上马,便入了那京城的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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