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崔思古持伞家去,进屋前将伞面仔细擦拭干净,摩挲了两下那个蝇头大小的“雪”字,便将其竖置在廊下晾着。此间无事,他侧倚在榻上,忆念那娴婉淑丽的聂娘子。不曾想春日将即过去,他却被勾得春意满怀了:一边觉着自己单因为见了人家美貌便动心生意,与那些贪色粗鄙之徒有何分别;一边又觉着我是才子,她是佳人,乃是天造地设的一双……他暗自啐了自己一口,心道好没羞耻,丢了读书人的脸面;便去打水盥洗,凉一凉心思。 毕竟淋雨受寒,次日起来,崔思古觉得身子不爽,但好在并不重,仍是坚持上值去了。天还稍阴,他带上了那伞,也方便顺路去还;元鹤和几个同僚见状,都约摸猜着了是怎么一回事,纷纷笑着问询,他只不说,心想这不过八字没一撇的事,说出去损了姑娘家的闺名——唉!不过他甚至还不知道那到底是哪一家的女儿!思及此,又不免烦闷起来。 熬到申酉之交散值,思古拐道安明坊。他不识路,见路旁有一双翁媪彼此扶将,忙上前恭敬问路。那老翁道:“安明坊只一个聂府,便是聂侍郎的府邸。你顺着此路往前走,右行,再左行,巷子里第三户高门大户的人家便是。”思古一惊:“聂侍郎可是讳倬①?”老翁道:“不错;难不成还有其他姓聂的侍郎么?”他又道:“那聂侍郎大抵是有位千金了?”老媪道:“郎君是外郡人罢?京中谁人不知聂家娘子美名。”他低头抚摸那伞,略一思索,又问:“那这聂娘子芳名里是不是有个‘雪’字?”老媪笑道:“你算是问对人了。老身以前在聂府做过活计,知道娘子闺字,叫甚么‘雪质’的,起得雅致——这聂娘子可不是白雪堆的人儿么!可怜聂侍郎三十七八岁上才得了这么一个独女,疼得要命,媒人都踏破门槛了也舍不得嫁女儿,如今眼见着便要二十了,还没个着落呢!” 思古拜别那翁媪,心事翻涌。他原以为那聂娘子是富家小姐,二人一仕一商,勉强算得登对;谁料竟是官宦千金,大家淑媛,而自己除了一个探花的名头外实无所有,心中低落。正是: 美人在云求不得,相思苦绝摧心肝。②
第16章 两情遂愿 话说崔思古知晓了那聂娘子的身份,自认匹配不得,连带着觉得那油伞也黯淡了光泽。他来至聂府门前轻敲,有门子出来问询,他将伞递过去,说送还给聂娘子,谢她善意;自己却不肯进去,转身离去。 回到家中时,夕阳已落了,他草草用过饭,点起烛火,立在书案前。聂娘子的颦笑行止在他脑中挥之不去,但就好似仙子临凡,虽然萍水相逢,终究还是要回天上去的;他心中苦涩,吃了莲子似的。然则情丝已系,割舍何谈容易!况且这崔思古头回生情,自然也不愿割舍。他只觉心网百结,不吐不快,于是拿笔填一小令①,道是: 乍雨闲愁何处?含睇敛眉回顾。 堪忍梦迷时,莺燕空啼碧树。 春去,春去,应怨惜花期误。 写罢吟罢,侧首去照铜镜,但见脸如红霞,心如擂鼓。明日睡起,果然头沉似铁,风咳不止,只好告假。 却说聂家这里。下人呈伞来时,聂娘子正与家中大人在后亭开家宴;绿苹正要前去将伞收拾了,聂娘子却拦下她,细细抚了抚那教崔思古擦拭得不染纤尘的伞面,面上浮起微笑,才跟绿苹道:“仔细收起来罢,勿要磨损了。”聂侍郎见女儿粉脸怀春,有些愠恼,问道:“女儿,你昨日出门,怎地还与男子牵扯起来了?”聂娘子答道:“不是牵扯;儿是见他淋了雨,才借他伞的,是善事。” 夫人罗氏瞪他一眼,转而柔声道:“雪儿,这还伞的郎君是哪位?”她回道是新科探花崔郎君,为人谦和,不曾轻慢自己。罗夫人自然知道女儿心中所想,对丈夫道:“夫君,你看雪儿这老大了,总不出阁实在没个道理;既然如今好不容易遇见个称心如意的,不若你去问一问这崔探花家世品行如何,若是好的,便将咱们女儿许给他——”还不待她话音落下,聂娘子便脸红似烧,站起身来,羞恼道:“阿娘!这是甚么话!甚么‘称心如意’‘许给他’的,儿不曾说对他有意;儿还要在爷娘跟前尽孝的。”罗夫人笑道:“阿娘是过来人,女儿想甚么,为娘的能不明白么?再说绿苹那丫头也藏不住事。你眼瞧着都二十了,总不能没个归宿。” 聂侍郎听说是崔思古,脸色已好了许多,清了清喉咙道:“这崔探花学问相貌自然是好的;至于家世么,听闻是邯陵县一个小族,算不上甚么,若招他为婿,日后在官场上少不得倚仗我聂家,女儿也不必受苦受气。”聂娘子驳道:“阿爷莫要欺他年少,崔郎君是有志气的。”聂侍郎道:“为父何尝说过‘欺他’?我分明说的是帮衬之意,是为你着想。夫人你看看,咱们这女儿果然留不住了,才与外人见了一两面便顶撞起我来了;以前她多乖巧!”说完抬袖佯作抹泪,逗得聂夫人忍俊不禁。 聂娘子这才觉出自己被父亲绕进去了,气得双颊通红,扭回身低头不语。罗夫人揽住女儿,道:“既然你阿爷也满意,那我们就去探探崔郎君的意思;若是他也同意,就尽早择个吉日成婚。雪儿觉得如何?”聂娘子伏在母亲怀里,只觉心胸暖热,半晌才含羞点头;罗夫人抚摸着女儿的发顶,无限感喟。 翌日聂侍郎遣人到崔家请崔思古过府一叙,却见他发烧卧床,便往后推了两日。那边聂娘子忧心忡忡,这边受了邀请却精神大好了。思古对佳人思慕不已,见聂家来人自然欣喜,也把来意猜个大概;只是他心中还有些顾虑:且不说二人身世等第如何,但说自己位卑言轻,若真要与聂家为婿,仕路上难免受些掣肘,而自己却又拜在姚侍郎门下——这姚、聂二位侍郎为官之道确有些不同,处在其中,进退维谷,又该如何自处? 两日后,思古应约来至聂府拜谒。他递上薄礼,恭敬拜过聂侍郎;聂侍郎请他入座。聂侍郎道:“崔编修前日抱恙,今可是痊愈了?”思古道:“多谢侍郎垂念,已经好了。”聂侍郎道:“那便好。也怪历京气候如此,春夏之交,忽晴忽雨的,编修是外郡人,合是水土不服;幸好我那女儿那日出门,借伞与编修,也少淋些雨。”思古道:“千金心善,下官感激非常。”聂侍郎摆手道:“勿要称甚么‘千金’‘下官’的,今日是长辈关心小辈,闲谈便可。”思古讶道:“这如何使得?”可看见聂侍郎显出威严神色,只好道:“小子谨听公命。” 聂侍郎道:“某见你学问过人,身行又正,等这几年好好历练过了,将来必是前途无量的。某也有意助你:编修俸禄微薄,你朝中无亲朋,家里少富贵,某愿资助些银两。”思古起身拜道:“如此大恩,小子不敢受。”聂侍郎一捋胡子,道:“某自然也不是白白散财;某膝下只一个女儿,尚无托付,如今中意于你,只要你肯为我聂家快婿,这家中资财自然全都留与你夫妻二人,而且会尽力保你长任京中,省去颠沛分离之累。”思古还在犹豫,推辞道:“娘子千金之躯,小子不敢妄想。”聂侍郎听此不由沉了声音道:“某知道你顾虑甚么,但聂某也并非恃势欺人之人;如若不愿,就此作罢。”便拂袖而去。 思古垂首,心如乱麻,正待退下,却见聂娘子忽地从帘后出来——原来她一直在此偷听!只见她双目噙泪,深深唤道:“崔郎!”崔思古双脚便如灌了铅似的,迈不开步,定在原地。他强忍酸楚,回身道:“见过娘子,娘子有何吩咐?”聂娘子呜咽问道:“崔郎,奴但问你一件事:你对奴到底有意无有?”他见不得美人垂泪,忙道:“如何没有?否则我便是铁石心肠了。”聂娘子道:“奴看郎君如何不是铁做的心肠!若真不是,为何不愿与奴共结连理?”思古语噎。她又道:“今日奴便舍了闺阁矜持:你我有情,合该作一对鸾侣。至于家严,决不是威服之人,况且还有奴在中周旋,郎君又怕些甚么?”思古自觉惭愧,道:“是思古畏缩了,反教娘子挂心。娘子都做至这般地步,我忍能辜负?只要娘子不弃,思古愿结三生②。”她这才破涕为笑,道:“郎君不许翻悔。”思古爱怜道:“绝不翻悔。” 他二人情难自禁,手正要搭在一块儿时,聂侍郎与夫人却又出来,惊得分开。罗夫人招女儿过来,笑道:“既然你两个把话都说开了,那婚事便着手起来罢。”聂娘子偎在母亲身边,望向思古,二人得偿所愿,都欢喜万分。
第17章 同贺新婚 话说这日沈元鹤至谢灏别院还伞,顺道捎个消息与他。元鹤道:“复清,你可知道宗雅近来好事?”谢灏摇头。他便笑道:“我就知你定是埋头书斋,消息不通。——宗雅他呀,已定了亲了,下月十七便完婚。”谢灏颇是吃惊,道:“这才几日没见他,怎如此快!”他便把崔思古与聂娘子相识定情等种种事对谢灏说了个大概。谢灏感叹道:“姻缘之数不可捉摸:萍水相逢,却促成一段美事。”元鹤也点头道:“是也。但他二人郎才女貌,也合该如此,若不曾‘萍水’就又可惜了。” 他又对谢灏笑笑,道:“路上口渴,央你口茶吃,复清见谅。”说着见茶碗里还有一半,便自顾自端起来要饮。谢灏急忙拦下他,道:“这是我那会子吃过的;况且这半天也凉了。我给你换一碗。”元鹤却摆手道:“无妨。这天也热了,凉的还爽口些;况我又不多饮。”仰头便饮尽了,顿觉精神。谢灏在一边却悄悄红了脸;见他吃完,就抢过茶碗来,唤仆人进来把这茶具换洗了,再沏壶好茶来。元鹤笑道:“复清这是嫌弃我么?”谢灏道:“我哪里敢,严真太冤枉人!只是教客人吃剩下的茶水,实在不是待客之道。”他便道:“那不当我是客不就好了么?相处反更轻快些。”谢灏还没反应过来,只听对面接着又道:“你就当我们是一家人好了。”元鹤见他先是呆怔,然后便见他两边耳朵发赤,继而面上也跟着红起来,怪道:“你脸上怎么这样红?是热了么?”于是便把窗牖都打开了。谢灏羞愧欲遁,道:“不是热的。我是想问……一家人……不合适罢……”元鹤笑道:“这有甚么不合适的?我当你是弟弟,你当我是兄长便是了。”他听了一下子颓丧起来,道:“我一直敬严真是兄长;只是也不能教兄长吃旧茶水呀。要真是我阿兄来,也要说我几句的。”元鹤便安抚道:“这是我自己要吃的,是我莽撞冒失,哪里能怪你呢。”谢灏只能笑笑,请他落座休息一会;元鹤却道要再去襄时那里看看,还不知他知道婚事没有。谢灏挽留不住,便送他出门。 方入五月,崔思古便迁居至聂侍郎给他夫妇置办的新宅;原来思古那居处冷落,聂侍郎当然不愿意委屈女儿,便出钱在安明坊南边购置了房子,方便女儿归省。思古早失怙恃,一直是受族中救济勉强成人,等结了亲,只有岳父母一家得以亲近倚仗;倒是聂娘子出阁前后也不觉有多少差别——在大人膝下承欢二十年,实在舍不得远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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