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后园之中,左望绣阁,右见琼楼,真是移步换景,且看:煌煌画烛,送来七分光色;幽幽庭梅,添得一段暗香。魏旷领引,举步来至一处清池前,向众人道:“这一池子是新从山间引来的温泉水:纵是寒冬大雪,也是温热宜人,并不凝冰。”众宾客正啧啧惊叹之时,却蓦然听得前头黑洞洞的影里一阵扑剌剌的声响,便有胆小的惊恐道:“这是甚么声音?莫不成遭了刺客了么?”这时那黑影里又是一声清吭;就见魏氏哈哈大笑道:“诸公莫怪,这原是我豢养的一只白鹤。” 众人站定,看得一清二楚:那一只鹤颇有几分瘦癯,见着魏旷来至,一身羽翎都教骇得竦竦②,却半点也不敢飞动,只待着魏旷来抚它的翎毛。有人问道:“右丞何处养得这样柔驯的禽鸟?”他道:“前岁春月,见有人捉得一只翅羽中矢的白鹤,旷诚为不忍,便买下养在后园,时时照看。”纪开峻心下难过,轻轻摇头道:“鹤能知寒,秋去春来,自依时节,又怎能强留独只在北呢?”他却颇得意似的道:“旷亦担忧这一件,因此建了一座小阁,以遮风雪,并不惜重金,特意挖了这一处温泉出来,日夜有腾腾的热气——纪侍郎且看,这鹤不是活得极好么?” 元鹤再也按捺不住,出声道:“右丞违自然之性,谋生灵之命,实为屠戮,却自以为爱生,岂非大谬!”魏旷见他终于说话,即便这话含着冲冲怒气,却仍向他浅笑道:“呀,竟忘了沈司郎中与鹤鸟是同类相怜了。只是这白鹤我珍爱得紧,是必不能放走的了;这阁亦命为‘馆鹤阁’,以显明情志。”在场宾客俱是愕然:好个“馆鹤阁”!春秋时吴王为西施造馆娃宫,今以此命名,岂不是明明地羞辱沈氏?这魏旷到底曾受过沈氏奖掖,虽则交恶,竟至于此么? 却听魏旷又道:“可就算旷对这鹤已是仁至义尽,也毕竟是畜生,不通人情,秋来总妄图远徙,我便只好在其胫骨上锁了链子,如此便不至于飞丢了。”元鹤心底一片凄凉,道:“畜生怎会不通人情?且看古书上有几多报恩故事便可窥知一二;右丞持论,实是武断。白鹤亦与人相类,若非以真情待之,又怎能期望其以真情报之?”魏旷闻言,深深地望向他一双眼,似含幽怨,良久方道:“沈司郎中何以知道旷之情非真哉?君所持论,亦非武断乎?” 不觉间夜已深沉,魏旷道自己困倦,不能相陪,众人便也都告辞;元鹤低头,也正欲别去,却猛然教其挽住衣袖,道:“司郎中且留步,旷有说话。”开峻并不好阻拦,欲言又止;元鹤就向他一颔首,以示他不必费心。魏旷见此,手上力气愈发大了,抓得他有些吃痛;他收回手道:“右丞既有话吩咐,下官不敢擅离,何必如此,反不庄重。”魏旷则冷冷道:“旷先去更衣,请司郎中先去堂上歇息罢。” 元鹤由僮仆引着,先到厅中等候;正出神思量间,忽见屏风后转出一位端秀娴淑的贵妇人来,并身边一大一小两个小男③。他起身揖道:“见过夫人。”这便是聂夫人了;她一见元鹤,眼中噙泪,道:“今宵故旧相会,司郎中不必拘礼。”他抬眼去看那十六七岁的小郎君,见眉目间颇有崔氏遗风,不免哀伤道:“这是鼐和罢;几年不见,已恁长大了。”聂夫人便催促鼐和见礼;他又指着那才三四岁的孩童问道:“这幼的是……”聂夫人面上似无悲喜,答道:“这是妾与右丞的孩儿。”听此,他便默然了;这聂夫人与魏旷本无情意,至今竟也只是生疏地以官名相呼,却不得已同为抚育孩儿,不可不为恨矣。 聂夫人道:“妾此来原是相问崔郎消息:西南大疫,鱼雁隔绝,他素来体弱,教妾实在心焦;司郎中相去却近,应知他现下如何罢?”她见元鹤神情有异,沉吟不语,心下慌张,道:“司郎中有甚么话但讲便是,妾受得住。”他只好吐露道:“夫人节哀——宗雅他……三月前已故去了……”鼐和见母亲眩晕不能立,赶忙扶在座中;她好一阵闷哽,终是呜咽道……不知这聂夫人说些甚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96章 纠缠不成 话说聂夫人闻知前夫暴亡,猝然跌在座中,低声咽泣道:“妾早该想得到的……他心比天高,却是个命薄运舛的,有此结果,原也是命数之中。”沈元鹤道:“宗雅弃世之际,仍时时惦念夫人。”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封书来,递与她道:“这是宗雅绝笔;今登贵门,想着或邂逅夫人,便揣在身上。”聂夫人见着前夫遗墨,已是感伤不尽;又读至“生不得相依,死亦当使梦相接”之句,便再禁不住悲恸,沾湿红妆。鼐和与生父分离时已颇晓事,这时就与其母一般,也是默默垂涕;唯独那个小的,尚且蒙稚,更从不曾见过崔氏,只是牵着母亲衣袂,直直望着元鹤,一副娇痴模样。 正怅然伤怀间,魏旷已从后头出来,向聂夫人道:“夫人,时辰不早,还是早些安寝罢;过哀伤身,夫人应当珍重贵体。”她拭了泪,点头道:“那妾就不打扰右丞与司郎中叙言了。”遂领着两个孩儿退下。 魏旷与元鹤隔案落座,又吩咐小婢呈来清酒,道:“旷知道司郎中方才筵席间不曾尽兴,这便再饮几杯罢。”元鹤只好浅吃了一杯,便推辞道:“下官不胜酒力,若是醉酒,只怕是失仪冒犯右丞,岂非罪过?”他笑道:“司郎中害怕甚么?旷并不怪罪;想当年司郎中可是率性天然之人,至今教人时时追慕也。”元鹤却不应话;他见此也不再勉强,自顾自地斟酒吃了,道:“旷原以为此生只怕是致仕还乡时才得相见,谁承想司郎中一朝还朝,分在尚书省中,旷当真欣喜!司郎中是识时务的人物,确不能学那崔思古客死异乡。”元鹤忿忿道:“宗雅能有恁样下场,右丞就没半分干系么?言语何必这般凉薄!”他只漫不经心道:“他越职言事不是我怂恿的,夫妇和离也不是我强逼的,旷不过是比他运数好些——司郎中难不成疑心是我阻截了他寄与夫人的书信么?那原是泰山大人授意,他不忍爱女留恋孽缘,又怕损了名声,因而将那些都烧了;后来柏州愈发乱起来,崔思古的书也根本送不出来了。” 元鹤见他又连吃了几杯,面上陶陶然似有醉意,毫无悔咎①之色,悲痛道:“魏延中,你怎变得如此了!你且照镜看看,还有半点士人的样子么!”他抬头道:“司郎中不是早就知道旷‘心无是非’了么,又何来得‘变’呢?”又忽地苦笑一声,道:“其实也确有一件数载不曾变过,就是旷对司郎中——”元鹤截住他道:“不必说了。”他起身道:“我知道司郎中心中明白,但还是要说,一定要说:旷爱敬司郎中,从不是因君曾为旷延誉扬名,而是因着爱悦恋慕之情。”元鹤低垂双眼,不肯面对,道:“可我只当你是后生晚辈,并无他意;你也实不该生此妄念,亏负夫人,更牵连无辜,平白害了那鹤鸟……”他道:“司郎中还念着谢司马么?恐怕他眼中容不下已失了节操的人罢,正如他昔前就看不惯旷一样;何况,人都说他与李娘子朝夕相处,又收养一女,只怕是红袖添香,乐不思蜀了罢?”元鹤驳斥道:“复清不是那般的人,他两个原是清清白白,风言不足为信。”他无奈似的,深深叹道:“司郎中倒是钟情。” 他又欲借酒浇愁,元鹤皱眉道:“勿再吃了,你醉了。”他却摇头,仍饮了两杯,注目不瞬盯着眼前人,半晌猛地捉住元鹤一只手腕,兴奋道:“可就算谢司马再怎样好,毕竟远在弘州,严真身边无人服侍,焉不寂寞?若旷相伴,岂不美哉?——且看哪个贵人家中不是三妻四妾,你便将旷视作姬妾无妨的。”元鹤惊道:“你身为朝廷命官,怎地自轻自贱!”他道:“情之所起,礼教不能拘束也。”元鹤推开他道:“那你也该知道,情真之至,不能移也。”他则恳乞②道:“旷并非要你怜新弃旧,我只是盼你能将心施舍予我一半——不,不必一半,只一点点也好;我不求替了谢司马的位子,但求留一寸余地与我。”③ 一面说着,一面就要去强抱元鹤;元鹤情急之下,抬手就是一个耳光。魏旷顿时呆怔原地,不能回神;元鹤颤声道:“你醒醒罢,莫要一错再错了。”他终于点点头,背过身去,怅惘道:“多谢司郎中点醒,旷知道了。”又唤来两个奴仆,道:“你两个护送沈司郎中回去罢;夜深人静,务必平安送至府上。” 魏旷目送元鹤告辞离去,默想良久,不知不觉又漫走到馆鹤阁外。那白鹤凄唳一声,骤然将他唤回;他上前极温柔地摩挲它一身翎毛,尽力安抚它的恐惧。他淡淡苦笑,自言自语道:“他是痴人,难道你魏旷竟也成了一个痴人了么?”复又向鹤言道:“五载相思不相见,空妒于他二人千里唱和,便将一腔情愫都注在你身上,唯恐你再南飞,捐弃于我,却害你离群失所,经此严寒,是我之过;而今他既回京,我也就不必再将你羁縻在这方寸之地了,否则他当更恨我了。”便矮下身子,把那铁链解了;又轻拍了拍那鹤道:“去罢,到江南去,到虞州去,替旷好好看一看我那暌违多年的乡关;再望一望他的寓所,看看是不是与京中旧宅一样……”说至这里,已是泪落潸潸,不复平日矜愎④脾性;他失魂落魄似的要回房中去,却蓦然听得羽翮振腾之声,他回首顾望,见那白鹤低低盘桓几回,终是长鸣着没入层云。这正是: 有意落花无情水,各自飘流勿磋磨。
第97章 心急归京 话说绍庆七年中,敬宗加冠,太皇太后渐渐放权还政,少问朝事。这敬宗年纪虽少,却自有主意,既对先帝草草沦弊①的新政颇有微词,亦不喜欢祖母囿于成见、手段强硬;他深知党争之贻害,并无甚么新旧之见,更何况臣子间彼此牵制,为人君者才能安心。这年间敬宗召还了数位嘉治党人,徐弼正在其列,却不曾有谢灏的名;沈仲鸿因受了其兄的福荫,亦升调京中。听闻仲弟入京,沈元鹤与妹妹妹婿齐到城外相迎,几家人哭作一团;又见当年尚在襁褓的侄女,转瞬已值破瓜之年②,出落得袅袅婷婷,又是一番欷歔不已。 敬宗恩令广施,教元鹤心怀期望,以为谢灏不久也将还归,遂频频提笔寄书与他,满纸欢欣雀跃之辞。而谢灏对此却颇冷淡:他自知与他人不同,但要太皇太后在一日,他便不可能做甚么洗雪昭忠的美梦,更无论与父兄、严真团聚了;而且他今添了一身旧伤新病,心境萧索,不觉间已生出些得过且过的情绪——然他究竟不忍拂了元鹤的欢心,总道日后回京与他再游瑶苑、同编诗集,望一弥补多年隔绝之憾。 元鹤也知他从来是报喜不报忧,除却是极大的坏事,瞒不住也不想瞒,才向他寻求一点慰藉之语。譬若绍庆十三年春某日,鹿奴在河边玩耍,失足跌落水中,幸而被人救起,整整高烧三日,方从鬼门关拉扯回来;谢灏无妻无妾,膝下只这一个养女,视作掌上明珠,百般宠爱,这一回横祸真教他急得发狂,日夜守在鹿奴床前,也三日不曾合眼。女儿终于悠悠醒转以后,他一下子泄了精神,竟也大病一场;这可苦了同书及李娘子一干人,同时照顾一大一小,忙得脚不点地。元鹤问听此事,亦是焦心,几回传书,并附了几方调养的药去,以示挂怀;谢灏感激复书,每次都道身体见好,元鹤读来反倒愈发愁闷,生怕是他不肯表露实情:记得最后见他时,他就已大不如从前康健,这几年更是病了又病,哪能像他信中所说的恁般无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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