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破晓,道中尚冷清,元鹤即要登程,谢灏送至城郊,二人一路携手,竟不肯松了半分。谢灏道:“虽我无论如何也不愿你这样快便去了,但又明白你是公务在身,实在不便久居;唯望严真路途珍重,早日还归。”元鹤道:“我却还好,倒是复清你身体不爽,更应如此;我不能在旁照顾,你自己也该多保重些。”他便点头道:“我知道的。”他二人久久相望,无语凝噎,到底还是元鹤先忍泪慰解道:“古人诗云:‘悠悠天地内,不死会相逢。’①我不死,你更不许死;留得这念想在,便有一口气在。”谢灏亦哽咽道:“我答应你,决不食言——我就算死,也要见了你才肯死。” 这一回终于是谢灏目送元鹤别去了;他极目远望,却望不见那人形影,只望得见万山苍烟与满江碧水,将他缥缈的愁绪湮没在天地之间。他浑浑噩噩地回到寓所中来,来至庭中所植的那一丛翠竹前,本欲纾解别后思念,抬起头来却不禁惊诧:如此深冬之时竟然竹林生花②!细密洁白的花丝随冷风摇曳,看得他几要喘不过气来。同书见此忧惧道:“竹子开花,可是不祥之兆呀!”听得这话,谢灏突然喷出一口鲜血,点点淋淋,将胸前染得殷红骇人;同书忙不迭上前扶住了,拿出帕子来为其擦拭。而他仍紧紧盯着那丛竹子,心中叹道:严真你到底瞒了我甚么,竟连这竹也要枯死了么…… 但说沈元鹤入朝,重授左司郎中一职,朝野惊动,天下学子多愤愤不平者,以其为无节贰行③之人;放衙路中,便往往有人当街议论,甚或呵叱唾面,而他也自知这是应得的,从不争辩,只是默默受了。这一日退了朝,他忽地听见有一人唤他:“沈司郎中留步。”他反身来看,原是现已擢为门下侍郎的纪开峻;自太皇太后临朝以来,凡与姚成公政见相左的就多得恩宠,何况纪氏又是贤才能臣,故颇受器重。元鹤有些不敢面对他,俯身施礼道:“见过侍郎。”纪开峻道:“多年未见,你我竟生分了。”他羞愧道:“下官虽欲攀接,然名节有亏,怎敢玷染侍郎!”开峻道:“我也并非甚么高洁名士,不过为稻粱谋④耳;严真,我从来便知你不是恋名之人,你那朋友之中,原就数你最能变通。”他低了头,半晌道:“可我心中常有悔意。”开峻道:“你何必悔?但要顺从心志便可。”他感激道:“多谢克高兄。” 开峻听他不再疏远,亦微微一笑;忽又皱眉道:“你在尚书省,那长官岂非是魏右丞⑤?”他点点头;这魏右丞不是别人,正是魏旷,其借了岳丈的权势,如今也算得是炙手可热。开峻叮咛道:“你与他有些旧日恩怨,共处时要谨慎些——毕竟魏右丞那人性子怪僻,我听闻……”他问道:“听闻甚么?”而开峻却摇头闭口,竟不肯再说了。
第94章 作哀鹤赋 展僻性邀庆寿嘉宴 伤宿志作哀鹤短章 话说谢灏惊闻沈元鹤变节失图,叛依旧党,一时不能相信,以为他是教甚么人事唆得迷了心智,故急书一封寄往历京,望其迷途知返。驿使来至沈宅外,正欲敲门,却有人将其叫住;驿使回头,见是京中名贵魏旷魏右丞,忙见了礼。魏旷问道:“你手中书札,是谁人寄来的?”驿使答道:“是弘州谢司马所寄。”他合了合眼,不知想些甚么,忽而笑道:“这信交与我罢;我正巧要拜访沈司郎中,由我代为转交也是一样。”驿使犹豫一会,也就将那信递了过去;他待其离去,擅自就将封泥拆了,浏览一遍,心下明了,便揣进怀中,仿若无事一般,敲开了沈宅大门。 魏旷并不许仆人通禀,故而他进房中时,沈元鹤正在窗下临帖,只随意地披了衣袍,丝发亦散在两肩,并未簪束。他看得出元鹤形容比之当年更清减了些,竟隐隐有些弱柳扶风之态;虽两鬓染霜,盛颜不复,眉眼间却自有一种如冰泉清月般的气韵,心中便是一动。那元鹤并未料到魏旷会亲来登门,搁了笔,施了一揖道:“下官拜见右丞。”魏旷伸手去扶他手腕,笑道:“沈司郎中何必这样见外?此处是私宅,又非官署。”元鹤不动声色地退了半步,道:“礼数不可废。”他叹道:“果然还是记恨旷么?”元鹤再拜道:“下官不敢。”他道:“那为何总有意疏远我?旷与司郎中乃是旧相识,阔别重逢,便不说欢饮达旦,也不该是眼下这样漠然如陌路罢。”而元鹤仍是道:“下官不敢。” 见讨不得巧,他这时也冷了脸,道:“当真不敢么?我看沈司郎中可敢得很!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做得这样无脸面的事来!当年司郎中痛骂旷时,不是最讲甚么‘是非’么,可还想得到自己也会有被万人唾沫淹溺死的今日么?”尽管他有心讥刺,元鹤却依旧淡然处之,道:“下官自知所为不端,这原本就是该承负的,并无半点怨言;至于与右丞是旧识一事……而今右丞已是身居清贵,下官自然不敢高攀,并非是有意疏离。”他便又露了笑容,道:“那便好;年后正月十二是旷生辰,此番来原是邀司郎中光临寒舍,届时还望赏光。”元鹤应道:“赏光不敢当,下官一定赴宴,为右丞祝寿。”他笑道:“祝寿也不必,只要能来,旷就欣喜得很了。”说罢便挥袖离去,但留元鹤在原地,脑中纷乱如麻。 而谢灏久久不得沈氏回书,终于不得不信其变节以求高迁是自所为之,大为痛心,向人言道:昔有嵇康与山巨源绝交①,今有我谢灏与沈严真断义;德操不能坚者,虽廿载交情,亦可舍也!又作赋刺沈曰: 洞庭波兮漪沦,羽衣降兮凡尘。朱顶兮白颈,善窈窕兮性贞。沅芷馨兮生江渚,乐忘反兮迷津。……日与处兮雉鸡群,忘翱翔兮不入云。一旦堕兮矰缴,空悲鸣兮日曛曛。……胫污潦淖,身陷笼樊。遑遑兮悔不远举,念邈茫兮昆仑。今怨尤兮将奈何,万里寄兮此愁魂。 这一篇《哀鹤赋》还不待驿寄了来,就已传到元鹤耳中;他只甚么也不曾说——这些时日的逆来顺受,仿佛已将他弄得麻痹了。而外人不知,其实他心中甚或还有些隐秘的欢喜的:谢灏言辞之间似总有意无意地为他开脱,将他的失节归咎于尘俗之浸淫、滓垢之污玷,而仍不愿真的信他原就是恁般的人。他太息一声:复清情深若此,我却负心忘恩,日后相见,岂不愧死! 又过两日,终于收着谢灏的信,他方启开就掉落了一支被污泥涂抹得面目全非的鹤羽,飘飘然坠于地上。沈得己侍立一旁,见此俯身拾了起来,递与父亲,问道:“谢世叔这是何意?”他苦笑道:“鹤翎污矣!”得己一下子明了;他这时却再禁不住落下酸泪,悲道:“复清性子刚直,素来看不惯攀附权贵之人;他又一向敬重我,如今我背弃于他,他心中有怨气且向我发出来便是,何必毁了这鹤翎呢——我本罪人,鹤其何辜!” 他在案前枯坐半宿,不能成寐,遂提笔复书与谢灏;谢灏拿着这信,却是恨恨地掷在一旁,强抑住了要看那熟悉的墨迹的心。还是李娘子不忍心他再受熬煎,劝道:“沈司郎中是甚么样的人,司马应当比妾更清楚;他若是贪荣慕利之人,又怎会数年安于谪所,迁调之时郡人无不感念?妾想其中必有误会;何况,司马实则也割舍不下罢?”谢灏垂首道:“娘子慧眼。”她道:“那便还是看一看罢;要是真就此断了情谊,只怕沈司郎中也是日夜垂涕,再不能好的了。”他颤着手,到底是将那信打开读了。其中沈氏阐明心境,言其所为非为一人私利,但为修明政教、辅主惠民,若事功不成,将肉袒负荆,自请放逐;卒章又反复恳求谢氏勿要绝交,言语殷殷,情真意切,催人下泪。读了这信,谢灏不顾寒凉天气,坐于牖下,直至入夜,举头去望那弯弯的冷月,真可是愁思如缕,绵绵无尽。 绍庆六年正月十二,元鹤赴魏旷寿筵;他携了一对碧玉宝瓶,以为贽礼。魏旷出来迎徕宾客,见着他来,就笑道:“沈司郎中来了便是,何必破费!这等宝贝,自己留用岂不更好?”他道:“礼数不可废;再者,下官家中也算宽裕。”魏旷听他仍旧是这一句话,不免又自顾自地生起气来,背身向他道:“好,如此美意,旷不能不受;筵席在里头,烦请司郎中自行前去罢。”元鹤只觉好笑,暗自叹气:这魏旷当真是喜怒无常,现今做到尚书省右丞,少看旁人脸色,愈发窥不出当年伪饰的一副恭谨神貌了。 他入了筵席,只见席中尽是当朝贵人,便可知魏旷是何等风光,与嘉治年间已不可同日而语。他忽地瞥见纪开峻坐在上座,二人叙了寒温后,开峻忧心道:“自我还朝以来,魏延中还不曾邀人来庆甚么生辰,我只怕这一回实在是冲着你来的呀。”他低头避开开峻探询的眼光,道:“虽曾抵牾,却也是五年前的事了,他又已是这等地位,想来不是那样没襟量的人。”开峻却摇头道:“我看却未必。”正交谈间,忽听得一阵嘈杂,原是主人到来;不知这魏旷究竟是何用意,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95章 豢养白鹤 诗曰: 旧恩浑不恋,翻被苦欺侵。 寒鹤恨无侣,谁同此夜心? 话说正月十二正是魏旷寿宴,百官赴会,好不热闹;沈元鹤正与纪开峻攀谈间,主人步入席间,各各见礼,分宾主落座。魏旷道:“年节佳期,本不该扰了诸公阖室天伦之乐,斗胆相邀,虽有一二人赴宴,旷亦知足感激;曾不预诸公尽来,高朋满座,更情厚礼丰,旷不胜荣幸惶恐之至。承蒙不弃,旷先自饮一杯,以敬诸公。”言罢自斟了一杯酒,仰头饮下;众人也都陪饮了一杯。他又道:“到今日人生卅六载,旷无所成就,猥蒙圣人垂怜,暂假尚书右丞之职;复被同僚友敬,辜负人望。今夕宴筵,原为诸公设,顾只浊酒粗粝,淡而无味,恳勿计较之。”众人则答道:“右丞盛情,臻臻至至①,又岂有计较之理?”他便笑道:“好;既如此,此处是私宴,诸公何妨放浪?但以尽欢为是。”一时间觥筹交错,笑语欢声,待到明月初上,已是杯盘狼藉,众人俱吃得醺醺。 而元鹤却只是少吃了几杯,眼中尚且清明。他而今名节丧亡,人又皆知其与魏氏交恶,由是除却当时尚在朝中时有些交情的几位友人,甚少有旁的官吏来敬他,他便也知趣地不去讨别人的嫌;又时时记着开峻所嘱,总不免暗自忧虑魏旷另有用意,若是醉了,只怕应接不及。既自知酒量浅些,便少饮罢了;况他从来也不是贪杯的人。 这时魏旷远远地望了元鹤一眼,元鹤侧过头去,只不应他;却忽地听魏旷向宾客笑道:“旷这府上,还颇有可玩可赏处,诸公若有意,可同我游览焉。”有人道:“多谢右丞厚意;只是不胜酒力,不得已回转家去了。”也有人道:“极好极妙;早便羡闻右丞府后园丽景,虽则好春未至,亦应别有风味。”于是群官簇拥于魏旷身后,一同指点园中景色;开峻因其品阶,行在前头,元鹤则默默地落在后头,不曾发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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