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间种种故事,略去不提。但说绍庆十四年九月,太皇太后薨,次年敬宗改元宣隆,诏还谢灏,复其右谏议大夫之职;元鹤喜难自禁,屈指算着日头,眼盼盼望着故人重逢。谢灏沦落多年,而今守得云开见月明,自然也是眼开眉展,却因笑得太开怀,牵动旧伤,连连咳嗽起来;同书急忙端了水来,道:“阿郎慢些;这固然是天大的好事,但郎中嘱咐过大喜大悲不利将养,莫总思量这些了罢。”他饮了一口,低声道:“我与严真远隔南北,十年不见,眼见这病躯日渐衰残,每每只怕此生再无相见日,今忽得此恩典,又怎能不教人触怀呢?”复怅然道:“也不知家中大人身体还矍铄否?十五六载不得在身前侍奉,实在愧为人子!”同书劝慰道:“阿郎且放心,家中万事都好,只待您回去同叙天伦呢;反倒是阿郎该先照理好自身,这多年竟消瘦得这样,教大人见了岂不伤心!现下春寒料峭,才染了风寒,还没好全,千万勿要再在窗下受风了。” 他笑道:“你这些年倒是唠噪③起来了。”话音未落就又咳了起来;同书赶紧扶他进了内间,坐在榻上,苦笑道:“若非阿郎总宵旰操劳,不顾惜身体,我也就不唠噪了。”他道:“你跟着我受了罪了。”同书摇头道:“阿郎说这话太见外;说句逾矩的,同书心里一直将阿郎视作兄长——兄弟患难同当,哪来得甚么受不受罪的说法呢?”他携了同书的手,拍了拍他肩头,微笑道:“我也将你当作弟弟的;去罢,不必守着我,收拾一下行李,过两日我们便上京。” 弘州江河交通,便先行水路:谢灏与同书及两个小仆乘一舟,李娘子则揽着鹿奴,与婵儿等人乘另一舟;入了关中,便弃船登陆,租了两驾马车,往历京而去。自弘州至京师,路程并不算极遥远,一干人却已走了月余,原都因同书不放心主人身体,唯恐旅途劳顿使他病情更重。谢灏过了秦岭,见着这魂梦中熟悉的山川风物,心底不由生出一股近乡情怯之感;但他却再按捺不下急切的欲望,往往催促,恨不能背上生翅飞入历京——他与严真已蹉跎了恁多年,有满腹的话儿要与他言讲,岂能在最后一刻迟滞徘徊?三春苦短,他还要与严真到瑶苑赏芍药呢…… 经月赶程,他的身子早已支撑不住,只是他自己为着早日还京,并不肯承认;李娘子见他沉疴复起,苦苦相劝道:“谏议莫要如此折磨身体,教谁个瞧了不是锥心的疼?左右不差这几日,慢慢行走,赏一赏春景不好么?”他却固执道:“我这病我自己知道,我只怕时候晚了就再也没有……”言语未毕就猛地好一阵呛咳;李娘子含泪道:“何苦呀!苍天怎地就忍心教这样的好人受这等困苦!”在一旁直是悲泣个不住。 众人拗不过谢灏,只好又快行了两日;可到了京畿上广县城,谢灏病情甚笃,再行不得了,只好先在官廨④中歇下。想起这曾是元鹤所治之县,他便是一阵感慨欢喜,县令为他搬出当时沈氏所录案牒簿册,一一指明;他轻轻抚摸那一页泛黄的字纸,看着元鹤一刻一划的工整字迹,仿佛又见着了元鹤年轻而温柔的眉眼,回到了二人尚且青春的年华。他低头凝视自己枯槁如僵木的手,青筋大凸,虚弱无力,忽地惊恐道:“取铜镜来!”鹿奴乖巧地把铜镜高举在脸前,正好端端正正地照着了他那颓暮的面孔:眼瞳昏浊,如江蒙雾瘴;鬓发斑白,似风卷秋蓬,半分不见昔年的好颜色。他悲呼道:“吾老矣!吾老矣!一朝卧病无相识⑤,谁复怜此白头翁哉!”便是一口鲜血喷出,点点斑斑,粉碎了镜中的苍颜。
第98章 大限将至 话说谢灏贬谪十余载,一朝奉诏还京,本是天大的喜事,却可惜其已似风中之烛,灭在俄顷,待行至历京东南二百里外的上广县时,更是触事伤情,以致卧榻不起了。眼见阿爷日益枯羸,鹿奴伏在床边号啕不止;谢灏抚上养女的发顶,轻声道:“都这么大了,还这样爱哭;去照镜瞧瞧,看你两眼都哭肿了,多不好看。”鹿奴擦擦眼睛,道:“阿爷一日不好,我就一直哭。”他听了便笑,却引起一阵咳嗽,鹿奴就又急得掉泪;他努力坐起身来,揽了爱女道:“爱哭这一点你倒是像我:阿爷以前也爱哭的,一遇见甚么事就要淌眼抹泪,想来也是好笑;多亏你阿爹容我,不以为烦,总照拂我。”说至这里,他语气愈发低柔,自言自语似的道:“相交半生,到底是我拖累了他,最后竟将他个爱谑笑的人也染得多愁善感起来了,流的泪想来已比我更多了罢……” 鹿奴虽时时听谢灏提起这位姓沈的义父,但毕竟是素未谋面,并无孺慕之情,反有些怨恨其惹得谢灏病情愈重,于是埋怨道:“阿爷,您都病得这般了,若是阿爹真恁样在意您,那他怎不来看您?”他道:“阿爷没告诉他我的事,他甚么也不知道,你不要怪他;而且,你阿爹现在可是中书侍郎①,案牍繁重,机务拘缠,脱不开身的——要是他真来了,我才要生气的,他也老了,也该保重才是。”鹿奴道:“那阿爷自己怎么不保重,还要急着上京呢?可见都是阿爹害的,鹿奴不喜欢他。”谢灏语重心长道:“阿爷明白你的孝心,但不要说这话;阿爷的病就是怪阿爷自己也怪不到你阿爹,他也最希望我身体朗健的。阿爷想着,将来怕是还是要托你阿爹照顾你呢。”鹿奴闻言却哭得更厉害了,扑在父亲怀里道:“鹿奴不要!鹿奴只要阿爷陪着我……”谢灏又怎忍幼女小小年岁就经受此等变故,心底亦是百般惆怅,只能细语安慰,聊遣哀苦之思。 这时门外有交谈声,不一会便进来几人,原是李娘子与同书寻来了县中名望最高的郎中,要为谢灏诊病;谢灏即教李娘子领了鹿奴出去。他勉力坐正,虽伸了手腕教郎中切脉,却向同书道:“想我这身子,怕是治不好的了,也是白费力气;我看还不如趁我精神尚好,请人来做些好吃食,与鹿奴解解馋——她自小便受连累,比我少时苦多了。”同书悲道:“小娘子是谢家女儿,等回了京,拜了祖父母,甚么样的山珍海味没有?当下却是当以阿郎身体为要紧。”他道:“我都说了,我的病我心中有数;不信却问郎中。”遂问郎中道:“烦请郎中告知,我这病到底怎样?但以实情相告即可。”郎中捋了捋颔下短须,又摇了摇头,道:“谢谏议操劳过甚,积郁成疾,加之南地阴湿,防护不及,落了病根,确是教人忧心。”他道:“郎中但言能治否,别的我也都知道。”郎中斟酌半晌词句,最后却只道:“老夫为谏议开副方子,先好好调养着罢。”便写了药方,径自起身离去。 同书忙追出门来,拦住郎中道:“我家主人的病到底如何?郎中方才不便说,这会却都向我讲了罢,要是、要是真有甚么事……也好教我早做预备。”郎中叹了口气,道:“谢谏议病入膏肓,便是扁鹊在世,只怕也无法了;老夫虽开了方子,亦不过是续他几日命耳。”同书登时如同遭了晴天霹雳一般,然仍不甘心,含泪道:“我去急书与府中,请圣人指两位高明的太医来,不信没办法的……”郎中道:“这并非是老夫医术不精的缘故,就是所有太医都来了,也是一样。这病上加病,本就难治,更何况他郁结日久,不得纾解;心病难医,依老夫之见,谏议若是有甚么心愿未了,你们尽力都帮他做了,然后便着手后事罢。” 同书强忍了愁沮,伪出一副欢欣的神色来,回到房中向谢灏道:“阿郎且放心,郎中讲了,只要静养些时日,便无大碍了。”谢灏哪里瞧不出他是有意藏掩,却也只是笑笑,不曾说话。他卧在榻中,侧望着窗外探出的一枝杏花出神,脑中霎时间浮现出瑶苑的满园芍药,露红烟紫,团团如云;这春风芳花本已极动人,而最为动人的却是立在丛中的一位簪花才子,眼眉清润,气质和静,正粲粲地向他浅笑。这时已是阳春三月,百花竞放,而他竟只能教疾病缠身,孤零零地躺在异乡的床榻,静候大限之期的降临——他终于还是失了与严真的约了!甚么白首携手,同作野鹤,也不过是空梦一场了……不觉间他眼角已滚落了一颗浊泪,渗进灰白的鬓发,又浸湿了客枕。 尽管服了药汤,夜里谢灏依然是謦咳②不止,同书亦受熬煎,道:“阿郎,要不还是与家中与沈先生说了罢,他们来了,您也高兴些,这病自然也就好得快了。”他道:“不可;若是讲了,岂不是要教他们昼夜忧心?我行辈最小,年齿最幼,怎好让长者来探望我呢?”同书劝道:“这都是最与您亲近的人,又是这等境况,难道还顾得上讲究甚么虚礼么?”他沉默了一会,道:“你可知李夫人病笃不肯见汉武③的旧典么?严真顾爱于我,必慕我容色之好,而今却是形容寝陋,照镜都自觉不堪,怎肯教他往后忆起我时都是这一副槁木枯骨似的模样……”同书道:“沈先生是不是贪色之人,难不成还要我与您剖明么?若我是沈先生,若不能见您最后一面,才是要追悔终身呀!”他却忽地笑道:“你方才说的可是‘最后一面’?果然还是吐了实话了。”同书便默然不语。他道:“再取一床被来,我有些冷。”同书依从,服侍他睡下。 这时已是月上中天,同书点了一盏小小的火烛,映着幽昧的焰光,草草书成一封书札寄与谢沃,望其速速赶来上广看望胞弟;又欲再书一封与沈元鹤,却想起谢灏几番阻拦,终究没有违了他的心愿,搁下笔管,悄声出了房去。
第99章 阴阳两隔 话说沈元鹤喜闻谢灏将不日还朝,便翘首以盼,恨不能明日一觉醒了就得相见,却过了近两月还不曾收着对方到京的消息,不禁愈发忧心惶惶起来;他勉力注视着摊在面前的诗卷,却一首也读不进去,但只久久叹息。瑞符开解道:“阿郎不必这样担心,谏议身子不爽,行得迟些也在情理之中;圣人不是也不限他入京之期么,正是体谅之意。”他道:“可我总不免暗暗有些不安:就算他耽搁了路程,也该传书与我讲明——他从不会这般缄默,自离了弘州竟一次不曾告知我他的事。”瑞符道:“许是谏议有意要教您惊喜呢。”他点点头道:“但愿如此罢。”又吩咐道:“明日后,你带人每日到城外去迎,一见着他来了,就及时报与我知。”瑞符应下,又道:“阿郎自己也要注意,这些时日不乐进食,哪有不消瘦的?等谏议来到,又该责怪我不上心了。”他笑道:“好,我知道的;那你教厨人进一碗鱼羹罢,前日做的颇合口味。”瑞符道:“我这就去说。”便笑微微地退下了。 这一日元鹤自省台归来,在庭下小歇,侧头去观窗下芍药,见其勃郁竞发,馥馥袭衣,心怀畅然;又思及这已是三月十九日,再过数日便是谢灏五十一寿辰,二人终于可以同庆,将恁多年的憾恨一并消弭了。正思量间,忽听有人禀报:“阿郎,阿郎……”他回头见是瑞符,面有泪痕;身旁立着一位约摸四十岁的妇人,衣裙极素净,头顶腰间各系了一条绖带①,怀抱一个木匣,正是那李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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