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耽情荒疏 话说绍庆二年八月,徐弼寄书与沈元鹤,其中写今年敬宗满十五岁,其时将大赦,以表仁爱之心;况宫中都知敬宗爱读沈氏诗文,雅存惜才之意,元鹤既未如谢灏、崔思古等出头忤逆太皇太后,自然可得量移①,改任近地。虽是报喜的信儿,元鹤读了,心底却不是滋味;正惆怅间,沈得己来定省,他便将这事与儿子说了。得己面上虽是笑模样,眼底却并不都是一派欢喜,元鹤看得分明,心中愈发忧虑起来:自迁至泰召以来,圭郎虽然还是一般孝顺,但藏了秘密似的,许多事也不与他这个生父说了,而且心思不专,读书也松懈;更坏的是,他那月例②往年都宽裕,而今却才下旬就使净了,月底总要透支了些去。这事底下人原都不敢说起,私底下却纷纷猜测议论,还是前月瑞符实在不忍心再瞒下去,才大着胆子向元鹤讲了;元鹤先是大怒,以为他沾染了甚么赌钱吃酒、眠花卧柳的恶习,继而又自觉不该不信圭郎是个好孩子,懊恼非常,故只嘱咐瑞符道不许再宽纵得己随意支钱了。 然而今日得己又是这样一副面色,元鹤怎能不悬着一颗心不落下?待得己去了,他将瑞符唤来,要其后几日都悄悄跟着得己,打探打探他到底将心思丢在何处了。瑞符领了命,日日来报与元鹤知晓,可并无甚么不妥,便再去探;半月下来,终于明白有甚异常:短短十余日,沈得己居然连去了三回同一家布行,而那布行正是去年买秋香锦的百缎庄。他暗暗寻思,除去年节上头,得己似并未添置衣裳,那总去买甚么布呢?他便问道:“你可知那百缎庄是甚么人做的买卖?”瑞符答道:“店主人人唤孟娘子,青春守寡,那布庄本是她亡夫的产业。”他紧紧攒了眉头:圭郎昔日最懂规矩,现今倒怎地学会招惹寡妇了!也不知那孟娘子是个甚么样的人物,竟也恁地没分寸,改日便去会上一会好了。 元鹤教得己禁足三日,让他关在屋中读书,自己则独到城西百缎庄中来。店伙计问他要些甚么,他道:“你们店主人何在?我有事要问她。”伙计道:“不巧出门去了,大抵要半个时辰才回来呢。”他道:“那我便在这里等罢,伙计你去忙便是。”那伙计觉着奇怪,还不住地回头瞅了几眼;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从店外进来一个颇具风韵的少妇,捉了一个伙计就问账目,那伙计报了账目,又说有人有事找她,等候已久,然后用手指了指元鹤。她扭头来瞧,元鹤也正看她,二人俱是一怔。 孟氏便走近来问道:“我见这位先生好生面善,是哪里遇见过不成?”元鹤笑道:“我见娘子也是如此。”她回想半晌,讶道:“呀!先生是不是去年春时到我娘家避雨的那一位?”他这时也想起来了,道:“原来娘子正是孟家翁姥的千金,不想竟有这样巧的缘分。”她笑道:“甚么千金,田女贩妇罢了;先生今日光临,原是有甚么事么?”他犹豫道:“确有一事;不知孟娘子可认得沈得己?”她道:“自然认得,沈小郎君常常来我这店里置办呢。”他又问道:“娘子以为他那人如何?”孟氏教他问得糊涂,道:“自然是极好的了,如今少见他那样的君子了。”他摇头,声音沉沉道:“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你将他……比作甚么人?”她腮染红云,不自觉退了一步,错开眼道:“我……我待他如兄弟——想那时我还与他开顽笑说要他唤我姊姊,他说不合礼数,不曾答应。”他点点头道:“好,我知道了;叨扰娘子。”孟氏见他要走,忙道:“先生与沈小郎君到底是甚么……”他反过身来,微微笑道:“他便是我那犬子。”她不禁“啊呀”一声,他也不睬,便拜别离去。 元鹤回转寓所中来,直往得己房中而去;得己见父亲造访,急忙起身,沏了一盏茶来奉上。他摆摆手并不接过,开口问道:“你可知我为何教你禁足?”得己跪道:“孩儿功课懈怠,挥霍钱财,自知教阿爷失望了,甘愿领罚。”他道:“明白便好。”顿了一下,忽地又道:“说来你年岁也不算小了,是该说门亲了,等成了婚,心思也能收一收;等过两日我去问问媒人哪家有适龄的女儿,与你相看相看。”得己却道:“阿爷,孩儿功名未竟,不想成家。”他冷笑道:“是不想,还是不敢?”得己一悸,道:“阿爷这是何意?”他道:“你以为你能瞒得住甚么?你每每往哪里去,以为我不知道?”又道:“阿爷不是那迂腐冥顽之人,年纪比你长些原也没甚么,怕只怕人家对你无意呢。” 得己颓然道:“是了,只怕人家将我看作小孩子顽闹呢——可阿爷又是怎么知道的?”他笑道:“方才我去见了孟娘子。”得己尚不死心,问道:“她真是如此说的?”他颔首道:“说是如此说;然依阿爷之见,她心里如何想的,未必也是如此。”得己喜道:“阿爷是过来人,此事想来自是有眉目的了。”他道:“不过,明年我或许量移他州,你自然也随我同去,但不知孟娘子可否愿意;你要是真心实意的,就寻个时候好好问问人家罢。”得己稽首道:“是,孩儿多谢阿爷成全。”不知这沈得己如何表明孟氏,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87章 得己成婚 话说沈得己得了父亲首肯,待三日后解除禁足,便好一番装扮起来往城西去;说他心中毫不忐忑当然是诓人的,试问哪个儿郎与心上人剖白心迹不是惴惴不安?更何况他是带着结亲之意来的呢!孟氏见了他来,虽然心事重重,但仍笑欣欣地道:“沈小郎君又得空来了,快请进店来。”得己道:“小子今日登门,原是有要事,不知娘子可否借一步说话。”她点点头,引他到里间里来,却怕人乱嚼口舌,不敢放了帘子。得己嗫嚅半晌道:“娘子尚值韶华,玲珑聪敏,真要这般守寡下去,忍受空闺寂寞么?”她背了身,不肯教他窥见一点暗自雀跃神色,道:“小郎君说这些话是甚么意思?未免太不尊重些。”他道:“言语唐突,还请娘子见谅;只是小子前来,原就是为人向娘子说亲下聘来的,这几句话不得不说。” 孟氏猛然间听他如此说,不禁回头问他:“为人说亲下聘?原是为旁人,我还以为……敢问小郎君,却是何人?”他道:“是沈司马之子。”她疑惑道:“我并不认得甚么王孙公子,何以托你来提亲?”想了想又道:“你二人皆是姓沈,是同乡亲戚不成?你尽管去回话,就说‘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贵德’①,我不过一个无德的孀妇,匹配不得司马家的公子。” 见她颜色冷了,得己试探问道:“那……若是另有别人也对娘子有意呢?”她垂眼道:“这些年也不少有男子向我献殷勤,只是不是图我夫家的钱财,便是贪我这容貌;因此就是有千个百个我也不稀罕——他们都不是那一个。”他忽地笑起来:“是哪一个?”她只不言语;他端端一拜,道:“实则小子也有心于娘子,不知我可合娘子心意?”她双目荧荧,先是惊喜不已,继而又落寞道:“小郎君何以开此顽笑?我一个妇人家,可禁不起——”不待她说完,他便忙表白道:“不是顽笑,是真心话!我一直爱慕娘子,却从不敢说明,都怕娘子只将我比作弟弟,我若讲了,反坏了你我之间交往。”她想起那日的事,凄然道:“婚姻大事,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令尊难道还瞧得上我这样的寡妇么?”他道:“娘子放心,我也是家严点了头才肯与你说的。”她听了转悲为喜,几要喜极而泣。 得己又道:“其实方才与娘子讲了假话,家严便是司马;之所以那般说,是唯恐娘子不中意我这样拙讷的人。”她便佯嗔道:“你这是甚么话,相识岁余,竟还以为我是那样攀高结贵的人么!我虽是为商,却也不敢拿婚姻之事下注。”他便迭声道歉赔不是;又惆怅道:“只是不久家严量移,将去涂州,我自随从;娘子父母、产业俱在这里,忍能远嫁他乡?”她也有些犯难,道:“我既与郎君同心,自然愿意;只是须得禀报二位大人,若是不答应,想是你我缘分也就尽于此时了。” 所幸孟家二老也应允了;虽则心疼女儿将远离故乡,却也不忍教她一辈子无人依靠,知道沈家是好人家,也就不曾阻拦。孟氏将家资分做两半,一半为自己添了嫁妆,另一半则与百缎庄的铺子一并留与小姑;姑嫂两个相伴多年,情胜同胞,此时相对流泪,诚为不舍。其后三书六聘,择吉迎娶,一对璧人,终结连理,沈孟两家皆不胜欢喜。沈元鹤一桩心愿已了,烧钱告与亡妻,总算是不曾辜负了她的遗愿;又寄书与诸友报知,以传喜讯,众人无不欣愉。 年终元鹤如期量移,改调虞州司马,一家人齐往郡治度亭赴任。这虞州繁华虽不能与从来民殷物阜的纯州、肃州比,却也是江南之地,交通四海,较之涂州更为富庶,文治教化亦更兴盛浓厚;孟氏见市井闹热,坐贾行商往来辏集,与丈夫商议一番,就在市中盘下铺子,请人经营。她虽不便再抛头露面招徕客人,但也时时到店中翻看账簿,底下人见她是个精明强干的,都不敢欺瞒她,时间久了,家中还比往日更富裕些;自然这些都是后话,按下不提。 但说转眼便到正月十五,元鹤闻说虞州灯市繁闹非常,银烛煌煌,花灯灿灿,远望如星,与月争辉,慕名而往。长街上游人如织,相携同游,其间频频有士女语笑顽闹之声,情思纯真可爱,他思及自身,不由得生出些物是人非之感来:历京上元也是恁般喧阗②罢,只是自己日渐老矣,又与谢灏山水相隔,恐再难生出如当初那样的纵意欢悦之情了。 既想到这里,也就无心游览,草草回来寓所;又教瑞符侍候笔墨,写一小词,道是: 忆王孙 虞州上元观灯,追思早岁同游,予独不乐,因寄复清。 华灯光转白鳞鳞,深雪幽香窥见春。 独立良宵湿泪痕,不逢君。水复山重空误人。 写毕将这词叠好,封成书札,次日便寄往弘州。他和衣卧在榻中,仰望圆月,浮想联翩:也不知谢灏此时正做些甚么;若观上元花灯,是否也如他一般感慨于当年二人携手同游之事呢?他辗转反侧,不知何时终于支撑不住,竟这样睡了过去。 因弘州、虞州俱在江边,一为上游,一为下游,驿传颇迅速,才四五日便收着了谢灏书信;元鹤启开一看,原也是一阕小令,曰: 忆王孙·元夕独卧 奔忙千里此官身,兴味无多深闭门。 江上清风明月轮,自伤魂。西望沉吟知是君。 元鹤又惊又喜:细看那落款,竟是十五日夜中所写,并非是和诗;而二人所作,不但填的是同个词牌,更拈了同韵!原来即便远隔两地,谢灏也能知晓他心事;他忽地流下两行清泪来:有知己如此,夫复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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