俱是蹉跎衣不胜,聊加餐饭意何如? 他细细看过一遍,道:“还是复清体贴;不管如何,宗雅身子弱,这养生饮食才是紧要。”复又低声自语道:“复清如今诗艺见长,我却难以欣喜:‘诗穷而后工’①,诗工虽是美事,我又怎忍见其穷,教他失了那童真心去;但短短数年之内,世事云翻雨覆,若换了别人,也是保不住的。” 再读“衣不胜”一句,沉吟半晌,蓦地想起甚么,唤来其子得己,道:“圭郎,这几日你去城中各家布行瞧瞧问问,买匹好布来,最好是秋香色的,多使些钱也无妨:阿爷想裁身衣裳。”得己笑道:“阿爷是许久不曾添置衣裳了;三月春光和煦,身著新衣,闲时出游,也免得其间郁闷——不过阿爷素来不是喜爱深绿颜色么?”他摇头道:“不是为自己做,要赠人的。”得己问道:“赠与何人?”他道:“寄到弘州去。”得己回忆道:“谢世叔确是有一身秋香色的罗袍,似是穿了许多年了罢;孩儿倒一直觉着怪奇,就是如何喜欢那一件,凭着谢家那样的世家何须恁般俭朴?”他便遮掩似的微微低首,闪烁其词道:“我也不知,那袍衫……磨损得厉害,却也舍不得更换了;我这里读了其作的新诗,提及近来瘦不胜衣,心中疼惜,便想与他做件新的来。”得己不晓得个中缘由,不疑有他,便应下这事,转头去办。 这沈得己心思细腻,到各处铺子里问询有无秋香色的绢帛布匹,也不自作主张,只先讨了几块布头来与父亲瞧,想着若是看中了,就再回铺子里采买;然而元鹤见了都不中意,不是嫌这个经纬稀疏,便是嫌那个纹样俗艳,倒比自己做衣裳还上心些。 这一日得己又在闹市中寻觅,不觉间走到城西,迎头见一匾额上题“百缎庄”三字,其间往来男女络绎不绝。他甫一踏入,便有店伙计迎上前来,问他要些甚么。还不待他开口,忽地瞥见有一秀丽妇人一面手把缃罗,裹在身上做时兴的裙裳式样,一面娓娓而谈,只可惜人声嘈杂,并听不清说些甚么;却是不消一会便说动对方付了钱两,笑着教身边伙计将那缃罗包裹起来递与客人。那妇人本欲回内间歇息一晌,却无意瞧见得己站在店门处,快移莲步上前来笑道:“这不是沈小郎君么?可还记得我么?”得己方才怔怔,这会回过神来,忙拱手作揖道:“自然记得;但没想到娘子还记着小子,心中惶恐。”她便愈发笑起来:“这话说得却也好笑,我是个做生意的,记性不敢不好呢。”伙计向他介绍道:“这是我家店主人孟娘子。”得己又揖道:“娘子聪敏过人,颇备才干,小子敬佩非常。”她道:“甚么才干不才干的,亡夫去后,铺子总得有人来撑才是。”他啊呀一声,连连道歉道:“小子不知,惹娘子伤心了。”她却摆手道:“这没甚么,而今说来也好些年了;左右邻里都知道的。” 孟氏笑道:“倒是你这人,迂腐得很,涂州可不兴这个;甚么‘小子’‘娘子’的,你我既是有缘,唤我一声‘姊姊’如何?你要来我这里买布,我或可贱卖给你些。”他脸色猛地涨红,推辞道:“这可如何使得!”她不由扑哧一笑道:“这么个乖巧郎君,如今真是稀见了;方才只是顽笑,爱怎样叫便怎样叫罢。今日入我店中,原是要买甚么?”他便说要买秋香色的;她道:“这颜色铺子存着好几个样儿的;是为甚么人买的?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他道:“是要送叔伯长辈的。”她道:“正有这么一块。”转头向伙计道:“去将那块绣了赭色卷草纹的秋香锦取了来。”见伙计快走去了,她又对得己道:“还请少等一会。” 见妇人一时不言语,他也不知该说些甚么打破,正犹豫间,却见有人拉了孟氏衣袖道:“幼朱姊姊可想我么?我来买两匹绫罗送给堂姊,她下月要出嫁了。”得己看过去,原是一个十余岁的姑娘;孟氏笑道:“六妹好久不来,还以为你把姊姊忘了呢?”边说边挽了那姑娘的手道:“来这边瞧罢,新嫁娘穿这几个样子最合宜不过了……”便将他抛置在一边,无暇理睬了;他遭了冷落,不免有些惘惘,幸好这时候伙计捧了那匹锦来,才不致他面上尴尬。那秋香锦确实夺目精工,但他还是如前一般只要伙计剪下一小块来,揣在怀里带回家去;临走不知该不该打断孟氏与人讲话,终究不曾上前,反对那伙计道:“你家店主人若是问起我来,就说我已回去了,不敢烦扰生意,故未辞行,请她垂谅;若是不问……也就不必提起了。”说罢自觉心绪微妙,唯恐泄露,便匆匆离去。
第85章 亲制衣服 诗曰: 寄与春衣裳,相思欲断肠。 几重山水隔,共此玉壶光。 话说那块秋香锦正合心意,沈元鹤爱不释手,教得己去买了数匹来,这几日便要制作袍衫;原本也是想要请绣娘的,可夜里辗转反侧时又觉着总该自己亲手来做,才好寄托情意——只是绝不能教圭郎知道了。白日里照常处治公务,闲时便画两张样子,回至寓所,入了黄昏便在油灯下裁剪缝缀;然而毕竟不及年轻时候,几日下来,直是眼昏背酸,针工也大有生疏,只能隐约凭着当年尚在东都时与弟妹做孩童衣裳的记忆去做。得己见父亲夤夜仍在操劳,几番敲门探问,他只搪塞说过一晌便睡下。但有一回还是执意送了一碗热汤进来,元鹤急忙忙将缝了大半的衣裳掷在床榻里头,教衾被掩着,得己见父亲似怀抱心事,有意躲闪,虽有好奇也不敢窥探,等他饮毕就出了房门;元鹤这才叹了一口气,将那藏起来的衣裳重新翻出来叠好,放在橱中深处。 半月以后,锦衣终于制成,他禁不住来回摩挲,想起与谢灏历京交游的种种,默默低头,堕了一滴泪,沾湿了新袍前襟。明日,教瑞符将这衣服与一封书信一并装好,即刻寄往弘州。 约又十日,谢灏百无聊赖,正在弘州寓所中读书遣闷,同书从门外疾步趋来,欢喜得差些踉跄了一跤;他笑骂道:“好歹也是做阿爷的人了,怎地还这样冒失?”同书笑道:“阿郎若是知道是谁寄来的,必定比我还高兴呢!”他一下子起身道:“是严真寄来的么?”同书道:“正是;只不知里头是甚么东西,还用了这样一个好的樟木箱子盛着。”说着便置在桌案上。谢灏教其退下,启开箱子,见其中是一件秋香色的衣袍,心头一动,便甚么都明白了:严真呀严真,你竟不远千里送来这般情意,果然是我的知己,只是教我如何答报邪?抬手拭了眼泪,稍稍平复心绪,又见箱中附一信札,拆开原是一首七律,他轻声诵道: 以秋香锦制成衣服寄弘州谢十一① 读汝和诗,知闻消瘦,甚怜爱之。又,补衣旧事已十五年矣,颇致磨损,因裁新锦,手制衣服,寄与弘州,聊慰失意。 天涯沦落同羁旅,遥念弘州掩晚扉。 惟自剪缝灯下锦,为君裁制客中衣。 绮文交错彩丝软,针黹生疏线脚稀。 想待风催红芍药,檀郎相唤未为非。 谢灏感受元鹤心意,想他灯下缝衣,面目定是缱绻温柔,本要微笑,不知为何心底却陡然泛起一股苦味,终究不曾笑得。 他搁下那诗,披起新袍,便觉着这衣裳宽松了些;原来那沈元鹤只记得他尚在京中时的身量,又未尝看见过如今已清减了的形容,自然不能合身。他立在窗边,揽镜自照,惊觉自己两鬓之间隐隐竟生了星星华发——尚未到不惑之年,何至磋磨至此!他是个爱美的人,忙用幞头将那一点白发压住了,但既然知晓了,便已不能不在意,自以为容貌衰颓,只怕往后一日不如一日;自从出守薛州,他时时盼着与元鹤重逢,然而今日竟忽地不愿相见,唯恐其见了他这般模样,生了嫌弃的心,再不愿与他好了。诸位看官,这正是愈在意便愈患得患失起来,一时竟连沈氏并非以貌取人、贪恋他颜色的人都忘了,也颇是个可怜人也。 他便褪了衣裳,叠好放回箱中;而后来至书案后,提笔回诗一首,寄往涂州: 严真亲制衣服并诗见寄次韵报之 无数青山遮望眼,忽闻雁信入门扉。 常怀旧岁补罗袖,何幸今春裁绣衣。 历历前欢追忆久,依依故侣会逢稀。 含愁揽镜惊斑鬓,欲著还休愧貌非。 那沈元鹤读了此诗,真是既痛且怜,起身对月怅望,但愿一轮明月照两地,同洒清辉总分明;至于胸中萦绕纷纷愁思、绵绵悲绪,以致独寐辗转、伏枕沉叹等事,此处省去不提。 却说至入了伏,涂州地在炎方②,比之京城实在闷热得多,沈得己不能静心读书,便趁此闲暇,随步闹市。街上人摩肩接踵,熙来攘往,何止挨山塞海一般,涂州风气又甚为轻浮,便是女子也只著蝉纱似的衣裙,透出些肉红色来,他教裹挟其中,脸红似滴,只觉被推拥着前行,一时不能自主;待好容易挤将出来,才猛然发觉自己竟又到了百缎庄门前。 他踯躅一会,正欲离去,却听有人笑盈盈唤他:“沈小郎君?既然来了,却也不说两句话再走?”回首去看,不是旁人,正是孟氏;他赧然作揖道:“今日并不购买,不想烦累娘子。”孟氏笑道:“怎地这样生分?虽然我这里是做生意的,情分却也不能那样疏薄——况且若是关系近些,也能常来我这布庄里买些甚么不是?”说着便引他进了店来。 孟氏问道:“你许久不来,还不曾问你家中长辈可还中意那秋香锦么?”他答道:“自是中意的;虽是寄了去的,不能亲聆其语,但依家严所说是极欣喜的。”复又不好意思地笑道:“百缎庄在城中久具美名,娘子也是诚善之人,自然不会有错。”这话说得中听,她颇受用,再看他样貌也乖巧,心中不胜喜欢。 她见其衣衫素净,领边袖角浆洗得泛白,应是穿了有些年头了,便道:“瞧小郎君这衣裳都旧了,不若买匹布回去做身新的;或不嫌弃,我这里也有几块使不了的,白送得也可。”他忙道:“多谢娘子好意,然小子不敢受:家严立了规矩,不许子弟贪嗜口体之奉。”她笑道:“原来如此,那块锦也算贵重物,不是贫儿家使得起的,故而才觉着你这装束分外俭朴;盖因受了长者训诫——也是,这才养得你恁一个温顺的孩儿。”他教说得面羞,假装侧身去看店中悬挂的布匹;她见其盯着一块胭脂色薄绡出神,存心谑道:“这颜色姑娘家穿最合宜了,要是有心上人……”他猛地打断:“那日无意窃听得娘子芳名,我便想娘子穿才正合适呢。”此言一出,二人皆红了脸;得己不知为何又失了礼,自悔不迭,正欲赔罪,她则道:“想当年我做闺女时也爱穿的,只是如今守寡,实在不便,教人笑话。”他便惆怅低眉不语;正是: 言作心声藏不住,两处情思总悠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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