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二人顽笑一阵,元鹤见天阴下来,怕一会落雪,便送他出门。元鹤道:“劳烦复清代我向令尊令堂问安。”谢灏应了;又仿佛希冀着甚么似的,问:“值此分别时,严真难道没甚么要对我说的么?”元鹤盯了他半晌,见他紧张,方笑道:“有甚么可说的,你快去罢。”谢灏只好向元鹤道别。元鹤目送他出了巷子,才含笑摇了摇头。 话说到了小除③,白日教沈仲鸿带妹妹和侄儿出去瞧了大傩;鸾娘觉着有趣,而圭郎年幼,虽知道都是人装扮的,但是那些傩面还是唬了他一跳。元鹤则留在家中与仆人收拾了后院的小祠堂。待他们回来后,换了庄重的深衣,一同供祖。 元鹤在前,手执祭文,诵道:“维嘉治十九年小除日,子三人及孙谨以清酌庶馐致祭于大人之灵位前曰:④ “呜呼!大人受皇天之赋兮,梓里生光;念敦睦之德兮,昭世淳良。……不期大数兮,未老云亡;今兹仰瞻兮,泣涕彷徨。贤声长春兮,得恒常而流芳;神灵感天兮,保子孙之永昌。…… “奠瑶席以椒浆兮,祈魂灵以烝尝。伏维尚飨!” 余音未落,众人伏地跪拜,祠堂肃穆安宁,只有燃香的细烟浮泛缭绕。 元鹤先起身,其余三人也跟着起来。元鹤凝望考妣灵位,道:“迁来历京,得遇贵人相助,家中一切安好,严慈且请放心。如今儿也有些文名,数年勤学功在一朝,明岁春榜,儿必光耀我沈氏门楣。”言毕深拜。他又去看侧旁亡妻宋氏之位,心底道:人虽两隔,情思难断。雯娥,我知你来过,现今圭郎已这般大了,他又乖怜得紧,不需我多劳心,你也合当放心才是。元鹤浅浅一笑,回身与众人出了祠堂。 次日除日,沈宅内愈发忙碌:元鹤写了新桃符挂于门首,仲鸿与一小仆挑灯高悬,鸾娘与圭郎则在下观望玩耍,见彩灯挂上高树都欢笑着拍起手来。待到日沉,灶厨里忙碌起来,有小婢端五辛盘、胶牙饧、汤中牢丸等上来,并斟屠苏酒与众人;元鹤见家人团坐共桌,心思欢畅澎湃。按俗最幼者先饮,于是圭郎先小啜了一口,鸾娘、仲鸿再饮,元鹤最末;他连饮三杯⑤,朗声道:“今岁我沈家见好,明年益是;更值佳期,岂不乐哉?”众人齐声祝颂。正是: 弟妹娇儿俱欢喜,灯明酒暖待元春。
第7章 诗道相思 诗曰: 素雪盈檐酒满樽,围炉细话自温存。 忽而杳杳生幽意,数语贻君慰梦魂。 话说沈家大小四人围坐一处,同享天伦乐事。仲鸿举酒对兄长道:“自两亲故去,我与妹妹全赖兄长抚养,算而今已十年矣。虽名兄弟,恩逾父母;阿保①之功,历历在目。弟不才,无以为报;但祝兄长明年进士登科,雁塔题名。”鸾娘闻听深有所感,父母亡故时她方两三岁,其实并无多少感情,而元鹤诚是长兄如父,照顾入微,于是也起身敬道:“二哥说的正是。阿兄将我喂养大,如此恩德鸾儿没齿难忘。且以此杯敬我阿兄。”然后他二人同把酒饮了。 沈元鹤听了欣慰,眼角似噙了泪,连声道好,也仰头饮了一杯。他道:“如今鸿儿也大了,学问、品行都十分好,以后合该是位进士,是要做栋梁之才的;鸾儿再过几年便及笄了,到时候我这个做长兄的免不了要多操心,我看给你寻个历京的郎君如何?离娘家也近。”鸾娘哪里禁得住这样顽笑,颊边飞上红云,佯嗔道:“阿兄!人都说历京时俗浮薄,我看确是不虚,把端正的阿兄也唆得这样起来!我还小,才不想甚么郎君;若真是——我也要自己选来,只要恩情重,又哪管他居处何方呢?”她两个哥哥听了都笑。元鹤道:“我这妹妹真是不一般,是个有心气的。好,这婚姻大事自然不能马虎,阿兄听你的。”仲鸿在一旁笑道:“兄长莫要再说了,再说可真要把妹妹羞走了。”元鹤道:“不说了,不说了。我去抱我的圭郎去。”他把幼子揽进怀里逗弄,引得小儿格格直笑。 元鹤给圭郎和鸾娘各分了八枚压祟钱,教他们压在自己枕头下;又给圭郎换了新衣,他欢喜得不得了。几名婢仆把堂上房里的烛炬都点起来,虽是深夜,却如明昼,火光昭亮,人情和悦。众人齐坐守岁,然而亥时未过,圭郎就已经沉沉睡去,元鹤舍不得叫醒,便教乳母先抱他回房去了;鸾娘也觉有些支撑不住,仲鸿教她先小憩会子,她却说不用,强坐直了身子。 又不知过了几时,听得外面有更鼓声:已是元日了!仲鸿、鸾娘向兄长拜贺,口道:“福延新日,庆寿无疆。②”家中奴仆也进来向主人拜年;元鹤心中高兴,每人赏了三串铜钱。弟妹两个去到外院点爆竹,他披上氅衣陪着闹了一会,觉得喧聒,于是独自步于院中。举头是一弯新月并数点明星,稍有些寒风吹碎鳞鳞细云,遮住了月的一角;高树上那只绘彩的灯笼高照庭户,发光吐辉,映着满地白雪,更胜皎月,引他驻足。 城东谢灏这厢也是无心顽闹,一心思想着元鹤:可惜如此佳节,不能同庆,实在是恼人憾事;想元鹤应当是与弟妹及稚子一同守岁罢,其乐融融,也不知还顾不顾得上念我,倒惹得我自己乱想。 许是这埋怨起了作用,酒意上来,沈元鹤莫名想起前日送别谢灏时他那副娇憨可怜的模样,问他“没甚么要对我说的么”,不禁莞尔而笑。他心绪一阵摇荡,于是回房研磨呵笔,思量一会,漫写道: 新年连旧岁,九域共欢欣。 灯火光华灿,屠苏气郁芬。 雪深钟韵远,枝动鹊声闻。 揽衣望初月,徘徊独思君。 他方搁了笔,仲鸿恰走进来,见兄长写了诗,瞥了两眼笑问道:“不知兄长此诗寄与何人?可是徐先生?”他摇头道:“这是给复清的。”谢灏若是读了,定会欢悦非常罢;他心里这般想着,面上也不禁露了一点微笑。仲鸿见此状,道:“兄长近来与谢兄颇交好。”他笑道:“复清乃性情中人,天质淳美,待人纯诚,况龄齿又小,我甚眷怜。”仲鸿也笑:“他较我可还大些呢,不过是在兄长脸前才讨俏了。”元鹤但笑不语,径自将诗稿收了。 元鹤想着谢家名望赫赫,正月初一定是事务忙碌,不敢冒昧烦扰,故而下午才将诗函封了,教一聪敏的僮仆送至谢公府上。这僮仆来至谢公府时,谢灏与节假休息的胞兄谢沃正送迎完宾客;谢灏隐约认得是沈府下人,喜形于色,忙教同书去接了信,藏在自己袖里。谢沃见弟弟这样,问道是谁寄的,他答是沈元鹤。谢沃道:“原是‘枕琴沈郎’,近来听闻你二人多有往来。”谢灏道:“严真亦师亦友,虽只交游数月,然弟所获甚多;他又比我年长,时常照拂于我。”谢沃道:“这甚好,他文采过人,你多尊敬他,也好学着些。”谢灏自然应下。 因得了元鹤的书信,谢灏既是欣喜又是拘束,一时竟舍不得拆了;陪父母用晚饭时也是心思恍恍,母亲曹郡君见了心疼,问他因何如此,他也藏掖着不肯讲,便只好特许他先歇息去了。回至自己房中,他先是把书案收拾半晌,才将那泥封小心拆了,其中不过薄薄一张纸,他却反复读了三遍,愈是读便愈是激动,心中百转千回,忍不住来回快步:不料想严真竟直言思念于我——这可是首回罢?他诗思泉涌,赶忙展纸提笔,次韵和诗一首,道是: 元日严真赠诗,珍重其意,次韵以答,发抒感念 得此新诗咏,中心即乐欣。 烛前书遗影,腕底墨留芬。 嘉惠常私感,多情乞奉闻。 何人能解意,惟我沈郎君。 他这时正在兴头上,以手写心,故情真而能动人,却不免书写潦草;写完看了便觉不好,起身拨了一把香到香炉里,又去观窗外新月,安神坐了一会子,觉得心思平静了些,方又认真誊写了两遍,这才略略合意,仔细叠好了收进匣子里,想着明日托人寄去。夜间无事,谢灏正欲解衣睡下,听得有人笃笃敲门,只好起来开门,原来是……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8章 寺中邂逅 话说谢灏正待睡下,忽听得有人敲门,起身来看,原是大兄谢沃。他侧身请兄长进来,谢沃却道:“不必,我说完就走。我是替爷娘来叫你,明日阖家去听俗讲。”谢灏自小就爱听这个,自然满口答应。 明日天方放晓,谢灏便梳洗妥当,换了一身新做的枣红袍衫,真是光彩如玉,神气逼人。同书在一旁打水侍候,道:“小郎君真是少年英才,就是我们这些底下人也觉得脸上有光呢。”谢灏笑骂道:“数你会说话,这些个奉承话我可没教过你。”同书笑着称是。谢灏又道:“对了,你去把这个送给沈先生。”他打开匣子,把昨夜写的诗用印泥封好,交给同书;同书应下,先出去了。这时外头有仆从传话,说阿郎娘子叫他去前厅聚会,一会子便要出门了。谢灏不敢怠慢,理了理衣襟赶忙前去。 谢公与夫人、长子长媳和次子谢灏,连带几个贴身婢仆,乘车舆来至大普生寺听俗讲。自前朝以来,佛教愈盛,俗讲随之大兴,尤其是都城历京,上自帝王大臣,下至平民百姓,无不喜爱。大年连讲七日,各寺院中皆是摩肩接踵,有“国寺”之誉、备沐天恩的大普生寺更是如此。寺中有几位俗讲僧,精通佛典经义,又擅讲唱,宛畅动听,颇受尊敬。 谢灏陪父母听了两段,坐得懒乏,想起身透透气,转头瞥见有一家人远远坐在外围,为首的是个年轻男子,怀抱小儿,面容柔善,神色温文;谢灏看不甚清,再走近几步瞧,果然是沈元鹤!他开心得紧,也不觉得乏了,快步朝外围趋去。到了近前,他激动道:“严真!还不曾到府上拜贺,不成想在这里遇见了。”沈元鹤抬头,见是他来,舒眉莞尔,起身拱手道:“真是巧了。复清今日浑身喜气,我看着也心喜。” 他又问道:“严真看我这身衣裳如何?年前母亲才教人去做的,留着新年穿。”元鹤仔细端详了他几眼,笑道:“倜傥得很,封个‘风流才子’不在话下。”谢灏有些不好意思:“甚么‘风流才子’,我可比不上嵇阮那般人物。”元鹤将手覆上他的腕子,温言道:“总会比得上的。复清生得白,这红袍很衬你。”谢灏不禁脸上飞红;元鹤看着他的眸子,缓缓道:“很好看。”平日里元鹤也曾说过他好看的,可是今日这番认真的神情语气倒是头一回,反教谢灏措手不及,心里不知为甚么有些慌乱,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只得撇开眼,嚅嚅道:“严真过誉;你也好看的……”沈元鹤看他局促,不由浅笑,又拉他与家里弟妹互相见过礼;鸾娘道:“谢哥哥只顾着跟阿兄寒暄,还以为全不记得我们呢。”仲鸿赶紧去扯妹妹袖子,小声道:“不可无礼。”毕竟还是孩子,谢灏不以为意,忙说:“妹妹童言无忌,却是可爱,何必怪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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