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随意找了个茶馆坐着等,又用几十钱支使了店里的跑腿小厮去候着,等方载文出来才动身。 坐稳妥了,贺牗才接上话,“劳相公挂念,儆言不过是皮外伤。” 有风吹皱了池塘春水,披在身上的素纱氅衣不安的轻轻鼓动。先前上药,头发还是散着未束,就连鞋袜也没穿,支着膝盖坐在竹椅上。贺牗三十余岁,暂且没有蓄须的打算,是以和盛鸿祯下巴上的一小撮胡子不同,他的下巴算是光洁,看起来不比如今京城里的举子们承让多少。就是少了少年意气,多了稳重。 盛鸿祯不欲在他人家中管什么形象问题,简单明了的说出今日前来的缘由。 “说到底,你是为我所累。” 他从腰侧的锦囊中掏出个瓷瓶,“这是早年先帝赐予我的伤药。宫中之物想来见效更好。以你伤势,痊愈约摸也就两三日的事。” 瓷瓶与寻常的无异,贺牗毫不推辞借过,眼睛却还盯着盛鸿祯那个装药的锦囊,斟酌再三问:“相公那个锦囊哪里寻的?装的了物件,闻起来还有股怡人清香。” 盛鸿祯顺着他目光落在锦囊上,情绪不见波动。 “旧物罢了。锦囊里的香料防蚊虫,又能装物,十分简便,挂在身上也就习惯了。” 旧物…… 想到盛鸿祯死去的三任妻子,贺牗不由得猜测是哪位的。他心里的酸水能当醋用,扯下一直挂着的铜钱道:“不过旧物,儆言也有。” 铜钱是先帝时的嘉元重宝,已经被摩挲的黑亮,字迹甚至都有些模糊,但规整的漂亮。
第14章 惊惧 盛鸿祯送的伤药,贺牗压根没舍得用,捧着什么稀世珍宝似得锁在了书房的柜子中,惹得端着鱼辣羹进来的六出很是奇怪的瞧上他好几眼。 这碗鱼辣羹送的及时,贺牗正是腹中饥饿,倒也不提起白日里要喝鱼汤的事了,就着汤匙就吃起来。 “知道家主的五脏庙晚上要闹腾的,白日里偏要与我争什么鱼汤,眼下的鱼辣羹不也喝的起劲。” 六出忙前忙后,嘴碎的数落不停。 贺牗也不恼,满足的吃着鱼辣羹,还不忘对伤口提上一嘴。 “你今日用的药谁家的?挺有效,伤口这会子已经不疼了。” 六出收拾桌案的动作微顿,斜眼道:“您别逗我了,药哪有盛相有效。” 贺牗美滋滋一笑,并不打算辩驳。鱼辣羹下肚,更是从里美到外,负手起身就出门去。六出放下理好的书本喊住他。 “这么晚了,家主要去哪?” “随便走走,赏月散步。” 步子不停,转眼就拐到长廊去。这次的伤可谓值了,贺牗越想越飘忽忽的,不自觉哼起听过的戏来。 “长刀大弓,坐拥江东,车如流水马如龙,看江山在望中。一团箫管香风送,千群旌旗祥云捧,苏台高处锦重重。管今宵宿上宫——” 这段是《浣纱记—打围》里的醉太平,调子听起来朗朗上口又有气势,奈何贺牗全程没几个音对得上,还强行梗着嗓子提音。 六出追到门前冲廊上背影喊,“您这破锣嗓子就别唱了,免得吓到左邻右舍的。” 贺牗不理他,非要证明自己好心情似得,换了个普天乐哼的更起劲,“斗鸡陂弓刀耸,走狗塘军声哄,轻裘挂、轻裘挂,花帽蒙茸,耀金鞭玉勒靑骢……” 因为一瓶伤药,显得自己被敲个脑袋瓜子还赚了的痴傻样。 画舫中,一曲终了,司然抱着琵琶看坐的端正的顾以安嗤嗤作笑,“顾小郎君,奴家这曲儿如何?” 端在手里的茶差点因为绵软无骨的话泼出去,顾九憋的脸色见红,才不安地握着茶水道:“如听仙乐。” 司然紧跟着又笑,眼神落在他腰带里塞着的物件戏谑问:“是么?可奴家觉得小郎君‘身在曹营心在汉’,哪里有揣着圣贤书来这听曲儿的?” 顾九右手下意识摸上卷起来塞在腰带里的书,莫名心虚。也不知道是不是司然突然提起,让他想到了书的主人,满脑子都晃悠着王世昌眉间的那颗红痣,像是此生万般风情都被那颗痣汲取,才落得一副古板夫子皮相。 惦念着物归原主,不待喝上几口茶水,顾九便匆匆告辞,走的时候一口一个“好姐姐”说的生怕司然不放他般。 月有阴晴圆缺,今夜的月亮也有半个挂在天际。司然隔着杯壁摩挲着凉掉的茶水,眸子里倒映着星河,却不禁低笑。 “小傻子,将我落得一个恶人般。” 说完,她如大梦初醒,面容怔愣片刻,转而又恢复清冷,将顾九没喝过的茶水尽数倒进河水中。散开的阵阵涟漪明明在河面上,却更像在她的心上。 还书不是能立即就去的,最起码要等探查清楚王世昌在何处,何况夜色沉沉的,若是再不回去,只怕又要落得父亲一顿好骂。 顾九不敢走正门,后门也怕不稳妥,废了半天劲翻墙。为求安全,他选的距离自己院子进的地方。双脚一落地,他便猫着腰往自己的住处摸去。还没走几步,就被某个声音吓了一跳。 声音似是从父亲书房中传来,尖锐又凄厉,叫他一时没有听出是府中哪位的。心中纠结半晌,顾九还是耐不住好奇走到书房后面。 只见烛光摇曳,窗纸上倒映两个人影。顾九附耳贴上细听,里面果然又有了动静。先是妇人才有的珠钗碰撞脆响,之后又是尖锐的声调。 “你说话啊!” 这回他听的清楚了,是七哥的母亲大娘子。 “既然你听去了,又还需问我?” 父亲的声音,是印象里从未有过的冷漠,还带着隐隐约约的不可理喻。 里面的动静停了片刻,接着就是大娘子崩溃的嚎哭。 “顾宣武,他是你的长子啊……” “那又如何!我所作所为还不是为了顾家。你的吃喝用度全仰仗我顾宣武,如今竟埋怨我来。” “虎毒不食子……你还我生儿!” 伤心之余,大娘子扑上前想要掐住顾宣武的脖子,可她妇人之力根本不足撼动丈夫,反遭被推倒在地。 书房内瓷器的碎裂和大娘子撕心裂肺的哭声渐渐消弭,顾九两耳如同被塞了棉花,双腿灌了铅,如何回到自己院子的都不知晓。 “生儿”就是七哥顾惟生。 到了院门前,屋内和父亲的书房一样烛火通明,顾九心生寒意竟不敢踏足。直到墙外路过打梆子的人,竹绑几下清脆的响儿敲醒浑浑噩噩的顾九。 直到这时,他才发觉自己忘却了呼吸,不禁扶着院子里养鱼的石缸,捂住胸口喘息。 方才听到的话让他不得不心生某个足以颠覆他认知的猜疑。四月的天,他慢慢倚着石缸缩成一团,冷到极致模样。 “呀,郎君何时回来的?” 出门的家仆见冷不丁在角落里看到主子吓个半死,急忙过去把人扶起来,走到灯光下发现额上出的全是冷汗。 顾九恍若未闻,一个劲儿的否定升腾的念头,最后强行把心绪转到别处。 他还有书要还,今夜定是他听错误会了,父亲和大娘子许是因为其他闹了不痛快。 定是这般。 越想越在理。此时王世昌的那本书就像救命稻草般,只要把心力都转移在这上,就还能和往日一样。 想到这里,顾九把书卷紧紧抱在怀里。只是临睡前仍不可控制的想: 七哥是死了吗?
第15章 踏春 顾七死了多日,眼下时节尸首不能久放。杜介让人用冰块能保多片刻是片刻。即便如此,尸首还是有了要腐坏的迹象。 前段日子,昌乐侯景中良来刑部问案件进展,问着问着就哭起来,好不伤心欲绝,还问起了顾七的情况,多半是认罪了没有,千万莫要让他人做了手脚。 杜介明面上同情他白发人送黑发人,更是晚年没了指望。昌乐侯和定安侯不同,家里就景佑一个独苗苗。实际心里总觉得景中良是不是猜到了什么,有意无意的暗示。 眼下顾七很有可能真是被他父亲顾宣武杀的。莫不是这个景中良已经知晓顾七死了,更是知道是顾宣武做的! 自那日的一点交集,杜介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里面的细节之处,连饭都喂到自己鼻孔里了。 景中良和顾宣武之间定有什么不为外人所知的矛盾。 宫城里,念在今日春光大好,不游玩一番实在有负韶光。在小皇帝渴求的眼神里,盛鸿祯比往日早上许多就布置课业,结束今日讲课。 别说还未弱冠的赵献,这样好的天气,就是文人也不免放下书同几位友人出门踏青。 盛鸿祯声名在外,除却顾党,与其他同僚关系都称得上不错,自然不会少了踏青的邀约。不过邀约的人不仅是朝中同僚,还是他的学生梁明远。 他们师生多年,自从同入朝为官后,某些时候为了避嫌,交集自然比之前少上许多。想来已许久没有好好说说话。盛鸿祯没有犹豫就应下了。 玉喜在院子里来来回回的忙着收拾要踏青的东西。梁明远对他挂在廊下的八哥喜欢的紧,忍不住的再三逗弄,看八哥在笼子里上下跳的欢脱。 他抬头瞧太阳好的很,又觉得八哥闷在笼子里定也闷的慌,干脆提着笼子走到院子里。 到了文朝,坊郭户越来越多,占比约三成。地方工商繁荣,酒店茶馆等鳞次栉比。每年只是商税便有八百万贯。经济繁荣,每年铸币五百万左右才能满足需求。作为文朝都城的盛京更是人口二百余万。 这么庞大且浓密的城市,生活所需大多都是以货币去买,至于饮水则用长竹去了竹节,首尾相连,将活水引入千家万户。诸如盛鸿祯这样的身份,家中自然不会缺了水。 院子树荫下有一人多高的假山,上面有木制的小凉亭,雕刻的栩栩如生的游玩文人,往下的一处小石块上蹲着只铁铸的蛤蟆,约摸巴掌大。竹筒借着假山洞遮掩连通蛤蟆,引来的活水便自它口中吐出,再注入下面的四方石缸内。 水声听着就让人浑身清凉,梁明远回头冲坐在石桌旁的老师问:“这鸟可认人?” 盛鸿祯知他要做什么,瞥了眼八哥道:“虽是旁人送的,这些日子却也认得人了。” 说到这里,心下暗自道:说什么聪明,却也没听这畜生说什么话。 好在这鸟也不算是个白眼狼,将它放出笼子还知晓飞回来。 闻言,梁明远才放心打开笼子,八哥先是探头四周瞧瞧,之后才谨慎的扑腾着翅膀飞出来站在石缸边缘盯着蛤蟆口中吐出的水流。不消梁明远引诱它,自己便戏水梳理羽毛。 一人一鸟竟也合拍,梁明远嘴角上扬,“莫不是贺中丞送的?” “京中除了他还有谁如此闲散。”盛鸿祯大大方方承认,顺带着嫌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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