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降临前,一辆马车自定安侯府的后门驶出。马车实在平平无奇,甚至比民间百姓常用的样式还要破些,稍加颠簸就“嘎吱嘎吱”的仿佛下一刻就会散架。 顾以安紧紧扒着车底,衣摆拖在地面上留下长长的痕迹。 上回因为贺牗的金丝雀跑出去后,父亲听闻他在画舫处流连了许久,当即板起脸勒令他不许再出门,生怕他与其他富贵子弟般风流成性,不学无术。 但顾以安觉得不平,明明流连画舫的是贺牗,他可是连司然姑娘的一根琵琶弦都没听到。是以在府中看到有马车要外出后,毫不犹豫混在车底跟着出了门。 头顶的木板响的顾以安头疼。出生侯府,精致的东西不说全见过,好歹也是泡着金银长大的。他从未见过府中有如此破败不堪的马车。若非日日都在家中,差点以为定安侯府变成了破落户。 胳膊酸的要消了劲,顾以安关节泛白要撑不住了。反复犹豫斟酌后,他终于悄悄移开了几块马车底板,想要爬进去歇息片刻。 刚从夹挡里探出半个脑袋,目光往车厢里看去,惊骇的发现已经有人。 那人了无意趣的坐着,也被突然冒出的人吓了一跳。手里的书卷落下,呆滞稍许才想起来俯身去捡。 顾七扫视端坐着的人,见他捡书时腿脚僵硬纹丝不动,不禁猜测,“你是瘸子?” 话出口就后悔了,委实有些伤人。但他又真的没有轻视的心思。 果然,那人颇为受伤的耸搭着眼角,双唇抿成条直线,被撞破残破的难堪展露无疑。 “我……” 顾以安纵然贪玩,可不是斗鸡走狗的富家子弟。他尴尬又愧疚的手足无措,最后捡起书递给他,“你莫难过,我并非轻看于你。” 一手松开少了吃力的点,恰巧马车颠簸,顾以安惊呼抑制在喉咙里,就要跌下去。 “当心!” 关键时刻,那人腰背弯到极致,眼疾手快的拉住了他。双腿依然像个石块,全靠上半身发力,等把人拉到车厢里时,额上已经出了汗。 将木板铺好后,顾以安还是心有余悸的跌坐着,忽而皱眉叹息道:“方才一阵折腾,你的书被我失手丢在路上了。” “无妨。” 对方忍着痛坐直了身子,明明难受的直蹙眉,还要摆出老夫子模样的古板。读书人特有的迂腐。就连说话的语调都带着咬文爵字的味儿,不过声音温醇的耐听。 外面的景色眨眼而过,歇的够了,顾以安才想起来正事。匆匆就要与人告别,还不忘保证。 “你叫什么?回头我把书找着了还你。” 左右沿途回去就是。一本破书也不值多少文钱,难道还有人捡不成? 那人愣了片刻,莞尔一笑温声应下,“王世昌。劳烦。” 咬咬牙又从马车底部离开后,顾以安看着延伸的车辙印,不知道为什么想到件不相关的事儿。 方才那个叫王世昌的人笑起来的时候,右边眉上有个小小的红痣,原本平平无奇的面容也得益于此多了几分风情。 倒是有一点叫他不解。 在家里的时候,他从未见过王世昌,更不知有这个人。看马车去的方向,似乎是他定安侯府的一处庄子。 贺牗卡着天黑回到宅邸,老远就听到有人聒噪。还没下马就见家仆同一位学子模样的人费着口舌。二人闹的面红耳赤,应是都不太愉快。 “怎么了?” 他慢悠悠下了马,负手晃着步子走近。 家仆见了他猛松了口气,眼里尽是烦躁,“家主,这人非要找您。” 刚见面的时候,他就说的清楚,家主并不在。可这学生宁愿站在门前等都不走,只揣着份卷起来的纸宝贝似得护着。 被隐晦指责的学生脸上微红,步伐匆匆上前,拱手道:“晚辈刘望,来此拜谒大人。” 贺牗一愣,“我与你并不相识。” 说罢就要走,那学生急的脸色通红,大着胆子又追上去。 “晚辈是来行卷的。” 这话一出,贺牗果然停了脚步,恍然大悟。原是快到春闱了。 文朝沿袭前朝,默认举子可在考前向京城的名公巨卿或者名宗宿儒行卷,借此增大中进士的可能。 一位举子可能会同时向数位官员行卷。或是自己写的文章,或是诗词。 不过有意思的是,贺牗自认为不是什么名公巨卿,连学生都没教过。也不知刘望怎么撞到了他这里。 按照规矩,行卷也该有一套流程,分别是:请见,谢见,温卷,叙谢。 刘望此举,俨然没有依照规矩来。放在其他人那里定会不见,没有被得罪就算好的。 贺牗却伸手掏出被对方揣在怀里的文卷展开细看,不多时便笑的暗含深意。 “你敬仰盛相?可向他行卷了?” 当场被戳中心事,刘望低着脑袋不敢抬头,怯声应下,“晚辈才疏学浅,盛相不见。” 手里的文章字迹有一两分盛鸿祯的影子,就连文风也刻意学了点走。可惜终究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闻言,贺牗心中了然。 盛鸿祯一直都不支持行卷的风气,自然不会接受学子行卷。吃了个闭门羹是意料之中的。 文卷被再次卷好,贺牗干脆利落道:“明日你再来找我,我领你去拜见盛相。” 听到是拜访盛相,刘望神情呆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等了会儿见对方不似开玩笑,登时大喜过望不断言谢。 待人走了,家仆靠近问:“家主要带他去见盛相,可是什么难得一见的好文章?” 雨在下午的时候就停了,冲刷后的空气闻起来仿佛都鲜活的舒坦。 进了宅子,大门关好。贺牗把文卷随手扔在石桌上,坐下来喝了口茶,眯着眼睛打盹儿,嫌弃出声。 “狗屁不通。”
第11章 无意 一场雨后,气温又升了些。赵献这两日已经换上了单薄的衣裳,仗着年轻,赤着脚在殿里走来走去,看的福安脚底板跟着冒凉气,跟在屁股后面不知疲倦的劝主子爷穿袜子。 赵献正因为春闱的事气闷,脾气上来了一脚踢开福安,言简意赅道:“滚。” 前些日子要定主考官。他原本最属意老师盛鸿祯,哪知现在胳膊拗不过大腿,被那群和顾家沆瀣一气的官员用了各种理由堵了回去。最被挂在嘴上的就是盛相因着顾七的案子已然繁忙,更不提还要授课和处理政务。 言外之意,就是骡子也不带陛下您这么用的啊! 放屁,都是假慈悲罢了。 历来科举都是收揽人才的好时机,赵献肖想许久了,到嘴的肉还能被人抢走。 莫名被自己搬起的石头砸了脚,放在谁身上都不可能心情好。 他思量着如何扳回一局,在不大的几块地砖上来回走动。 福安跪在地上苦着脸,“陛下您转的老奴头晕。” 思路被打断,赵献抬头笑的瘆人,“还没滚?” 这语气很不对,跟着伺候的都清楚主子爷是要动真格的了。福安紧了神色,爬起来贴近了开始说正事。 “陛下,神卫司那边有消息了,高远大人在外面候着呢。” 神卫司顾名思义,乃是赵献暗地里培养的亲信。绕过朝堂和两个侯府,挑的人都是干干净净的出身,精心栽培的。是他有需要和陷入困境时听命的鹰犬。高远更是那些鹰犬的头儿。 昨日贺牗私下里同他说的那些话很是惹人怀疑。堂堂的侯爷时不时的就往京山跑? 虽然有些捕风捉影,但为着江山还姓赵,他当夜便吩咐神卫司的人前去查探,不想真查出了消息。 暂且压住春闱的烦闷,赵献终于坐在圈椅上,抬手示意福安把人带进来。 盛鸿祯进宫授课没赶上好时候,福安守在延和殿的雕花门外笑眯眯说:“陛下谈要紧事呢,让奴才转告盛相,今日课业改日补上。” 小皇帝性子开朗,偶尔有着这个年纪的顽劣,但向来知轻重的。先帝留下来的戒尺盛鸿祯没用到过一回。既然说是谈要紧事,那必然也没什么可再猜疑的。只是不知是什么要紧的事,需得谨慎至此。 盛鸿祯想到了贺牗同赵献私下说话的那日。 朝堂上披着人皮做龌龊事的人太多了,他不敢赌,亦不敢完全信任任何一个人。 顺着思绪回到先帝时的嘉元年间,从贺牗登科及第到如今,留给众人的印象不过是爱鸟成痴,不着边幅,做事不靠谱的人。甚至初进御史台的时候弹劾都能认错人,把忠臣认成奸臣,好在先帝盛明才没发生一桩冤案。倒是贺牗因为此事被众同僚在朝堂上怒骂,最后先帝以其初入御史台尚未熟稔为由开脱。否则还能有他坐在御史中丞位子上的时候? 如今赵献对他颇为看重的模样,也不知是好是坏。 心事重重的回了宅邸,这点儿事还没想明白,盛鸿祯刚进门就瞧见两个人在他的院子里。一个大咧咧的坐着逗竹笼里的鸟儿,一个学生模样很是拘谨的站在旁边。 “坐呐,你站着不嫌累,我都嫌挡着太阳了。” 懒散的人完全不见外的催促那学生坐下,不晓得的还以为这宅子是他家。 宅子的大门进了就是第二道门,盛鸿祯没有直接穿过去进院子,他顺着路走到西边廊下看着两位不速之客,抓住一个家仆问:“怎么让他们进来了?” 那家仆不负责守门,只是院子里打杂,冷不丁的被问的懵了,半天才想起什么低声说:“原是不给进的,可贺大人口舌十分了得,闹的玉喜说不出话,这才放了进来。算来已经坐了半个时辰,也不说做什么的,就这么耗着。” 能不顾忌着说了大堆的话,隐隐约约有告状的意味,看来宅子里的家仆确实被折腾的不轻。 两人正说着话,贺牗眼尖,余光自院子里合欢树的枝叶间落在他身上,当即展了笑起身寒暄。 “相公怎得不走正门?枝叶交错的扰人视线,未能及时拜见是儆言的不是。” 听闻是盛鸿祯来了,刘望屁股底下登时如放了针,倏地起身站的笔直,脸色涨的比熟虾还红,一双眼睛抬也不是垂也不是,整个人别扭的像拧起来的麻花。 贺牗轻笑一声下了力气拍拍他的胸口,“别拘着,相公可不喜过于呆板的。” 这话说的刘望惊慌失措,强行让自己松下紧绷的神经,还勉强露出个笑。看起来更别扭了,还不如之前的。 虽然自己确实不喜欢读书读的迂腐呆板的人,但被窥破喜好总不会愉快就是了。盛鸿祯面无表情的走出来,先是看了眼刘望,才同贺牗寒暄。 “贺中丞今日前来是有什么要紧事?” 啧,开口第一句就带着要把客人委婉劝退的心思。 他来时特地挑的盛鸿祯进宫授课的时辰,否则依照这人性子,听闻是行卷,恐怕他们连宅子的大门都进不了。就是得等,不过看来他运气不错,把人提前等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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