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身后的宫城渐渐看不到影儿了,赶车的家仆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吩咐。 “去刑部。” 抽噎早就停了,眼角的泪水都被擦干。景中良冷静地与在延和殿的时候判若两人。 天色还蒙蒙的不见晴朗,一方沾了泪水的帕子被从马车里扔出来,转转悠悠地落在地上的积水中慢慢湿透。
第9章 黑白(中) 因为下雨,不过下午的时候,天色就暗沉的恍若晚间。刑房里的火把烧的正旺,油脂偶尔炸开,微弱的声音和着里面隐忍的痛呼。 衙役手里的一根皮鞭都要抽断了,可恨那勒死顾七的王四奎嘴巴比针缝的还严实。身上的囚衣烂成了布条,一道道伤口看着就可怖,更是没有一块好肉。 绑着王四奎的木架子的纹路上积着以往犯人的陈旧血迹。他整个人犹如从血水里捞出来般,新血重新覆盖木架上的褐色印记。 其中一个衙役用皮鞭手柄支起王四奎的下巴,看着脏污的脑袋歪歪扭扭的又落下,不禁担忧起来。 “还打么?再这般打下去,说不定人就死了。” 尚书老爷还想撬开这人的嘴,挖出点东西来呢,逼供也得悠着点,把人打死了可难逃其咎。 站在旁边的另一个衙役啐了口唾沫,揉了揉酸痛肩膀抱怨,“老子娘的,他不死,老子的胳膊都要抽废了。” 两日未曾沾过米水,喉咙干的要撕裂,唇上开裂,起了一层又一层的干皮。 王四奎头发凌乱散着遮了面容,顾自垂着脑袋也不出声。若非胸口还有微弱的起伏,不知道的还以为已经死了。 他是狱卒出身,刑房里的手段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甚至于背后木架上的陈旧血迹也能报出几个名儿来。在答应那人害死顾七的时候,就已经想到受尽折磨的下场。 那两个衙役委实累极,此刻正面对面坐在木桌前喝茶歇口气。水流落入瓷杯中的声音在刑房里无限放大,王四奎忍不住舔了舔干涩的唇。 他实在太渴了。 “二位官爷能否赏口水喝?” 嘶哑的嗓音犹如沙砾磨着耳朵,实在不好听。两个衙役对视一眼齐齐笑起来。 “可以啊。” 衙役端着满满一杯水走上前,故意在他眼皮子底下晃悠。 “只要你肯老老实实的吐出来,莫说一口水,就是几壶,爷都给你弄来。” 王四奎的眼睛死死盯着瓷杯,抑制不住的疯狂咽唾沫,听到衙役的话却倏地闭了嘴,甚至瞥过目光。 “娘的,敬酒不吃吃罚酒。” 拷打了两日终是失了耐心,衙役恼怒的抽出鞭子想要再好好抽他一顿。 “停手。” 杜介负手而来,扫视一圈后吩咐,“先不动刑了,本官问两句。” 衙役嚣张气焰霎时灭了,老老实实退到边上。 一直不出声的王四奎反而闷闷地笑,身上的伤口崩裂出血也不觉得痛。 杜介顶着黑眼圈问:“你笑什么?” 不问还好,这句话戳中了什么笑点似得,对方笑的愈发肆意,然后戛然而止。 王四奎脑袋仍是低垂着,开口就满是讽刺,“笑他们方才如何威风,见了你不还是条夹着尾巴的狗。” 混着血水的唾沫吐在那两个衙役脚边,他们脸色紧绷,手里的鞭子攥的吱吱作响,恨不得冲上去再抽两下。无奈尚书大人就在这,再怎么着也得忍着。 杜介不欲与他扯些有的没的,单刀直入道:“谁支使你的?” 没有得到回应。 他冷哼一声,“你不说,本官也能猜出来是谁。” 王四奎瞳孔猛缩,瞬间又放松坚定笑说:“你不知道。” 掌了刑部多年,见过的犯人数不胜数,但如把他当老鼠亵玩观赏的只有面前这个。 袖中的拳头悄悄握紧,杜介面色不改在牢房里来回慢慢踱步。 “昌乐侯痛失爱子,恨不得顾七去陪葬不难理解。而你为昌乐侯府杀人,他们又给你什么好处?现在如实招了,本官尚可从宽处理。” 王四奎问:“大人,我之前可是您手底下的狱卒,杀人的后果是什么再清楚不过了。” 这个人的话忽悠那些不懂律法的犯人有用,对他却行不通。 空气渐渐凝固。当真是软硬不吃,铁板一块。 怕什么来什么,杜介的头开始发疼了。 正此时,有人来报。 “大人,贺御史来了。” 心里烦躁,口头上自然也没个好语气。眉头一皱,杜介道:“他不在自己宅子里待着又来我这里做什么?” 看出了尚书大人火气,通传的人小心翼翼凑近了耳语,“说是要来审凶手。” 他们面前只有一个凶手,审谁不言而喻。 简直是胡闹! 一个案件从头到尾,御史台都是监督罢了。虽说有插手刑部或大理寺审讯的先例,可这些到底默认的与御史台无关。 贺牗在自己家里琢磨了许久,发现还是要走一趟刑部。 双脚还没踏进刑房,他便招呼开了。 “尚书大人,没打扰您吧?” 两个人无论官职还是辈分都平起平坐。贺牗自来熟的撩起衣摆坐在木桌前。 “打扰与否,御史大人也没知会一声。何必还要多此一问呢?” 暗戳戳的怼归怼,审讯王四奎目前为止没有丁点儿进展,杜介倒是也想看看,刑部都没辙的人,贺牗能给他审出什么花来。 不多时,刑房里就只剩下两个人。贺牗,王四奎。 桌上的瓷杯里还有喝剩的半杯水,贺牗随手泼了,又给自己倒上新的喝了一口,才抬眼看着王四奎慢腾腾道:“不要紧张,我只是来同你聊两句。” 他褪去了官服,鸭卵青的氅衣罩在身上,火光透过头顶的四方平定巾映出里面发髻上的竹簪。整个人给王四奎的感觉便是闲散。 比起拿着刑具的衙役和穿着官服的杜介,王四奎抬眼观察这人,无形中放低了些警戒心。 “尚书大人方才已经审的清楚了,昌乐侯指使的草民杀死顾七,御史大人要是不信,可自行去问。” 贺牗很不赞同的“啧啧”摇头,“诶,都说了只是聊两句,自然不提什么顾七顾八的。” 他撑着下颌想了想问:“你弟弟王世昌可还安好?” 流水的刑具走过一遭都能忍住不吭声的王四奎猛地瞪大双眸,面目扭曲粗声低吼,“你想做什么?” 两掌一拍,贺牗笑的弯起嘴角,语气很是自然,“都说是闲聊罢了。” 人在世上活个几十年,怎么可能没个弱处?除非被逼到山穷水尽,谁也不想去做损人不利已的事。 应着心中猜测,贺牗先去的户部。小皇帝让他监督顾七的案子,自然办什么事都一路顺遂。在户部,想查谁查不到?祖宗往上三代大到通敌叛国,小到偷鸡摸狗都能扒的一清二楚。 恐慌过后,就是迟了片刻的悔恨。王四奎怒而挣着手脚上的麻绳,咬牙切齿, “你诈我!” 木架上挂着的铁链手铐因为动静“哐当”作响。换做旁人只觉得危险,恨不得躲的远远的。贺牗脸色不变,走的更近,拍了拍都是血迹的肩膀,“正规路子查出来的东西,怎能说诈。” 掌心的血污粘稠,他便也不拘束什么,抓着衣袖就抹了个干净,边擦边说:“王世昌,嘉元十八年中了秀才后屡屡落榜,只得抄书谋生。两年后,又因为弄脏了孤本被雇主家打断了双腿,生活无法自理。” 王四奎越听越怕,心虚央求,“此事与他无关,全是我一所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贺牗轻笑,带着与平日里不甚相符的嘲讽,一字一句打破对方的希冀,“我不想听了。” 终日死寂的刑房里杂乱起来,铁链的碰撞声,孤注一掷的嘶吼。 背对着刑房站立的杜介被这通动静惊扰,他睁开双眸,冲身后无声看了一眼。 王四奎整整骂了半个时辰,嗓子都要发不出声了,喉咙里都是血腥味,还要气喘吁吁骂道:“我听说你只不过是个白食俸禄的人罢了。堂堂御史中丞不问政事,你以为杜介等人瞧得起你么?” 贺牗软弱无骨的歪在木桌边,用食指挖了挖耳朵,“骂得都对!” 被骂了半天不见生气,他甚至鼓掌,转而正经道:“但他们的瞧得起,于贺某而言又值几斤几两?” 这话似掀起了王四奎心底深处的某个伤疤,让他谩骂的话顿时卡在嘴边。 手脚,乃至嘴唇都无意识的轻轻发抖。不到一个时辰的交锋,就比受了半天的鞭刑还难熬。 斟酌再三后,王四奎颤着唇舌开口,“给我口水喝,我就什么都告诉你……” 事已至此,他摆出了足够服软姿态,料对方定会如他愿。 但世事总是难能顺遂。 贺牗突然朗笑不止,笑的眼眶里都蓄了泪。只把王四奎渴求了许久了那杯水递在他掌心里,并带着没有力气的五指握的紧了,轻轻拍了拍,才自笑里缓过劲儿,低头与他四目相对。 “王四奎,你想活着。” 刚才那骂的激烈,无非是想激怒贺牗杀了他罢了。只要死无对证,什么都一了百了。可贺牗怎会看不出? 一杯水而已,甘心求死的人怎会还去渴求? 他想活着。这便是贺牗耗了大半个时辰撬开的一条缝隙。
第10章 黑白(下) 牢房里的动静逐渐平息,贺牗如来时笑颜满面走出刑房的门,对杜介拱手告辞。 “叨扰,尚书大人继续审吧。” 在对方怀疑的目光里,他甩甩袖子无事一身轻的走了。 杜介再次回到刑房的时候,那些刑具分毫未动。只不过地上有个摔碎的瓷杯,茶水浸湿了那块地面,混着泥土变为深色。王四奎丢了之前那股子倔劲,眼泪鼻涕糊在黑黢黢的脸上,见到杜介便忙不迭保证。 “我说,我什么都说……” 累了半天的两个衙役对意料之外的转变目瞪口呆。 这就招了? 说来就是怪事,流水的刑罚都不畏惧的王四奎似受了什么惊吓,当真颤声吐了个干净。 有的时候,真相与猜测的背道而驰,也是最让人不会怀疑的那个。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连杜介和两个衙役都不禁背后发寒,连连张口却最终哑然无声。 他们得偿所愿从王四奎嘴里抠出了东西,但没有做好迎接真相的准备,更加不敢想。 寂静了许久,直到有人来通报,昌乐侯来了。杜介瞬间惊醒,猛地起身道:“刑部成了什么宝地不成,一个个的都要往里钻。” 虽然刚知晓错疑了昌乐侯,杜介还是没打算给人好脸色看。 无事不登三宝殿,够他好一会儿周旋。 临走前,杜介不放心交代,“莫让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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