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东西全部端到彩暄跟前,道:“公公,我是个粗人,不惯穿金戴银,虽是陛下怜爱,但这些东西实在没有用武之地,不如公公笑纳,也算不负陛下深恩。”
彩暄瞟了眼紧闭的殿门,暗叹总算开了些窍,便道:“这是陛下给公子的犒赏,我等可承受不起。”
燕岐道:“我来陛下身边,原就不是为了犒赏。”
说完,他心里便泛出些落寞,像一股流过荒岭的烟。
李从玉去哪了呢。
他真盼着他快快回来。才分别一会儿他就想见他。要是老天让他快些回来,到他身边,就是只能看着,他也乐意。
彩暄道:“既然公子这般诚心,你我又同在陛下身边侍奉,为了陛下开心,我便告诉了你吧。”
他挥挥手,让燕岐附耳过去,道:“咱们陛下早年随镇国大将军出征崇州,喜食一道槐叶冷淘,前几日还叫御膳房做呢,吃了两三口便叫人弄走了,说是不合口味。”
燕岐一个字一个字听着。他却连槐叶冷淘是什么都不知道。
“这吃食,一个地方是一个地方的口味,陛下嘴挑剔得紧,恐怕做不到他原先在崇州时吃的滋味,他是不喜欢的。可惜,崇州那位老厨子早些年便因病去世,家族也没个传人,陛下想吃口东西都难。”
燕岐暗暗记住那四个字,一边在心里默着,一边对彩暄拱了拱手:“谢公公提点。”
做吃的而已,他觉着不难。人有手有脚,不晓得食谱便去学去问,问来就能自己做。他心目中最难的是超出自己本事的东西,譬如要他为博皇帝一笑烽火戏诸侯;效仿商纣妲己,为讨从玉欢心修摘星楼;又或是率军平疆定土,攻城略地。
他想,只要自己心思炽烈真诚,即便只是一道小小的吃食,李从玉也会感受到。
都是爱意,不比平疆定土,攻城略地差。
傍晚,暮色四合,宫人们在紫宸宫各处上灯。
李从玉终于回来了,身后跟着一大堆侍从,穿过玉阶廊道,风风火火地进殿。
他身上一股清淡的檀香气。宫人捧着金盘给他盥手,低埋着脑袋大气也不敢出。李从玉匆匆扫了一遍灯火辉煌的宫室,皱眉道:“燕岐呢?”
彩暄提着灯笼,谄媚地凑到跟前:“回陛下话,燕公子到凝霜殿候着了。”
李从玉不悦道:“谁让你把人叫到那儿去的。朕说了让他在寝殿等着。”
彩暄背后一寒,道:“是燕公子说等在这不方便……”
“胡说,”李从玉一脚踹在他屁股边上,把人踹翻,皇帝的面目逆着光,眉眼阴沉沉的,“你们这些狗奴是什么德行,当朕不知道?去把人请过来,慢待了一点,明儿个就不必再来了。” ----
第4章 春深
李从玉了解宫人们得很。
别瞧他现今是皇帝,登基三年,却谈不上亲政。朝政要务都被臣下包揽,只把些不痛不痒的折子送到他跟前批阅。稍稍重要些的呈送给他看了,最后还是需门下省审查封驳。
门下省侍中,就是二舅霍子璋。
宫人们向来趋炎附势,见风使舵,大家心里都跟明镜似的,大事上皇帝压根做不了主,对他便有些漫不经心。今儿不是短了灯油,明儿就是忘了烧炭火,总之就是不上心。
李从玉恨这种不上心,比指着鼻子骂他还难受。但这些人没有明面上慢待他的胆量,只敢在这些芝麻小事上膈应他。
因为是小事,要是李从玉作为皇帝还拿捏不放,说出去怎么都不好听,指不定还得被人添油加醋,传出些苛待下人的谣言。也是件大奇事,堂堂皇帝天子,手底下人不好了,他只能忍气吞声。
燕岐怎么着也是他身边的人,这才几天,这帮人就敢蹬鼻子上脸,把人轰到凝霜殿去算怎么回事?
这紫宸宫都是他的,他的人住不得正殿?
李从玉晓得燕岐老实,瞧不出这种亏待。他眼里可揉不得沙子。
他在龙案后生了会儿闷气,紫宸宫众人候在两侧,垂着脑袋,好似一个个了无生气的陶俑。
彩暄领着燕岐进来了。李从玉没好气,道:“都出去。”
这一声落地,所有人如蒙大赦,游鱼似的涌出殿门。窸窸窣窣的脚步一过,富丽堂皇的宫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
燕岐的双眼亮晶晶的,放着光彩,仰首望着高处的帝王。真把李从玉盼回来了,他反倒不晓得该说些什么,两手蜷了又松,半晌才颤着声叫出一句:“陛下。”
李从玉一时没认出他,这才回过神,脸上怔怔的喜色漾开,迈着小碎步走到燕岐跟前,转来转去看不够。
“这衣裳谁给你换的?”他嗓音里压着惊喜。
燕岐紧张极了,嗓眼里好似压着一块滚烫的小石头。凝霜殿有面大铜镜,他在那等的时候,对着镜子看了又看,里面的人影清俊是清俊,却让他觉得好像不是自己了,就像是、像是变成了一个柔弱无力的女人。
燕岐觉着怪怪的。要论他的心声,他是不喜欢这等装扮的,走路得昂首挺胸端着,衣袖边老觉得有人在扯他,步子迈不开,更别提施展拳脚。
他仿佛被困在绫罗绸缎织成的壳子里,他不喜欢,也担心李从玉不喜欢。
“陛下,臣这样装扮好么?”燕岐忐忑不安地问。
李从玉弯眼笑,慢慢走近了些,在离燕岐半步的地方站定。这样一来,两人呼吸可闻,他明显感觉燕岐颤了一下。
燕岐比他高多半个头。李从玉的目光顺着他的下巴往上看去,停在墨玉似的眼珠上,手指不自觉抬起,抚摸他的眼角。
“好看,”他眼神久久停在一处,声音也变得又轻、又缓,就像是溺进去了,唇角的笑一点点加深,“你要是不好看,天底下就没有顺眼的人了。”
燕岐终于松了一口气,双眼也似被李从玉猫鼬似的眼瞳吸住了,呆呆的不动。许久,他喉结滚了滚,慢慢握住颊边的手。
李从玉的手细滑香软,不知沾了何种香料,有股空灵的安谧。
“对了,”李从玉忽然挣开他,把自己脖子上一串七宝璎珞取下来,踮着脚戴在燕岐脖子上,戴完,又定定地瞅着他,赞道:“这样更好些了。”
灯火之中,璎珞上玛瑙琉璃的华光闪着燕岐眼睛,也把他面前李从玉的影子映得不真实。李从玉欣赏了一会儿,目不转睛盯着他笑,走上一圈,又在燕岐身前站定,把头顶的发冠也取下来给他戴上。
“你以后就在紫宸宫陪着我,”李从玉仰望着他的脸,眼角眉梢轻轻往下垂,又怜又喜,说话的嗓音轻缓缠绵,像耳语又像梦呓,“朕很喜欢你,不要让朕失望。”
这一番淡淡的倾诉,就好像在燕岐心里头烧了一把火。他忙攥紧了皇帝的手,心潮起伏涌动,盯着对面的少年半天,却憋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李从玉爽朗地笑开。他知道燕岐不善言辞,原本还有些嫌弃他呆笨,如今一看,他这点呆笨都显得难能可贵的可爱。
他身边的聪明人太多了。李从玉都不太喜欢。
“来,”李从玉拉着燕岐与他同坐,“朕叫他们备了膳,你过来跟朕一块。”
燕岐盯着桌案上几十道精细的山珍海味,不知从何下手。
李从玉笑了笑,亲自拿起碗碟筷子,为他布菜斟酒。燕岐不敢推辞,想来他从前都是风卷残云,吸虹吞海,吃饱了事。这头一回在心上人跟前,便情不自禁装起了蒜,一粒米一粒米地夹咽。
李从玉笑着托腮,看不够似的:“合口吗?”
燕岐忙放下碗筷:“陛下怎么不用?”
皇帝撑着额角,慵倦地半卧着,眼波盈盈:“朕今夜持斋,这一桌都是给你做的。”
燕岐怔怔:“陛下……”
他怎么好端端出去一趟就持斋了。
两人坦诚相见过。李从玉外表看起来是杨柳腰,实际上也是真瘦,腰肢那一块嶙峋可见骨,燕岐都不敢用力碰,瘦得叫他忧心。
李从玉叹了声,被灯火照得明晃晃的眉间有几分疲累。
“别提了。朕去太后那侍疾,老太太近来发了噩梦,说是梦见一只黑凤凰,把她养的一只白凤凰冲撞了。”
燕岐认真地听着。看着他这一心一意的模样,李从玉便欢喜,抬手抚他发鬓,笑着继续:“朕小名就叫凤凰。太后觉得不吉利,找了国师来看,让朕近来持斋焚香,避一避忌。老人家就信这个,为了太后安心,朕也只能照做。”
燕岐听了,不比太后少几分牵肠挂肚,立马握住李从玉的手:“陛下需得当心。”
李从玉奇道:“你个浓眉大眼的精壮汉子,也跟老太太学?”
说完又笑着跟他开玩笑,睇了一眼桌上饭食:“那你今儿就把朕的那份连着吃了吧。”
燕岐还是不放心,问道:“陛下,黑凤凰是何解?”
李从玉眉眼低了低,双眸渐渐飘远:“朕早年有个哥哥。”
他揉了揉眉心,一时竟想不起那孩子模样,后知后觉数了数年份,已经快十五年前的事情了。
他早逝的兄长李从珩,是母后进宫后的第一个孩子,才养到五岁,便无缘无故地短折了。
那时候宫中人多,三宫六院的嫔妃加起来一共四五十人,最终怎么都查不出凶手。
兄长的早逝,成了母后一直以来的心病。她自那以后深居简出,有一半是觉得愧歉这孩子。
李从玉也对哥哥有愧歉。他无数次地想过,要是当年聪明一点、细心一点,说不定哥哥也不会被旁人害死。
或许哥哥心里头也有怨气,才会变成黑凤凰,给母后托梦吧。
“罢了,不提他,”李从玉笑着望回燕岐,爱怜道,“朕明日叫他们给你做块牌子,往后这紫宸宫、大内皇城,你随意走动便是。要有人敢为难你,来告诉朕。”
燕岐恭恭敬敬地俯首:“谢陛下。”
李从玉道:“朕给你的东西呢,喜欢吗?”
燕岐把东西都给了太监。他怔了怔,怕李从玉知道实情生气,便搪塞:“陛下给的臣都喜欢。”
李从玉开心得很,又从身上摸出一块和田玉护身符牌,挂在燕岐腰间。
“你明儿不用等着朕,去教坊也好,弘文馆也好。过几日秋香原家宴,你跟朕一块去。”
燕岐一时没懂这家宴二字是何理。皇帝的家,难道不是宫城么?
但李从玉说什么,他只管应着。李从玉今夜欢喜,他也欢喜,隐隐中觉着皇帝比前几日更喜欢他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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