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这么走到了静流溪旁,而那里,居然早有弟子在等候。 是个身穿道袍的年轻弟子。 他是被临时发派来传话的,现在不过是强自镇定,图罗遮望着他,他也望着图罗遮。 图罗遮这才看见,那弟子手中正捧着一张脸盆,盆中盈着清澈的一汪水,而他右肩之上,还搭着一条白色的手巾。 弟子鼓足勇气,抬起眼睛,只见面前这尊杀神微微地歪了歪头。他虽青涩胆怯,但依旧挺直了腰板,将手中的水盆举高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发觉的颤抖,说道: “还请公子净手洁面。” 图罗遮一顿。 “为何?” “质本洁来还洁去。我师有言,救苦天尊救一切罪,度一切厄,还请公子净手洁面,超汝孤魂!” 净手洁面,超汝孤魂! 图罗遮先是一怔,尔后仰天大笑起来,几乎笑得流泪;这一笑中含着七分内力,于是那笑声便在谷中回荡不修,震得一些旁门左道的小鱼小虾耳鼻处血流如注。笑毕,他却当真躬下身子,就着盆中的清水打湿面庞,洗去了擦不净的易容材料,再抽走那小弟子肩上的手巾,随手在脸上一抹,冷笑道—— “武当也要来助纣为虐,我倒看看,你们怎么超度我的孤魂!” 年轻弟子悄悄出了口气,抱着盆侧身让开。图罗遮冷嗤一声,抬脚便走,身后却忽地传来一阵风声——却不是甚么暗器。 是一道人影。 那人影比他还要狂乱,带起呼啸的风声,像一道歪歪扭扭的旋风,尔后落在他眼前,激起一阵飞扬的沙土和草屑。来人满身尘土,下巴上结着刚长出来的胡渣,头发凌乱,只好歹衣裳穿得整齐。 图罗遮怔忡了一瞬,却淡淡地微笑起来。 微笑之余,他心底里却升起一种极为惆怅而又酸楚的情感——他不明白那情感叫什么,只是觉得一股热浪冲上他的喉咙,叫他说话都费起力气来。 “真不巧,这里只有一盆水,却被我用脏了。” 那人也笑了起来,露出一口细米般的牙齿。 “那我便这么进去吧。我们谁也不死,便也不需要洗脸了。” 图罗遮望着应独舸,想说什么,但是终于什么也说不出来——他也没法责怪应独舸,他总归是将他放在第一位的,果不其然—— “我没法再往外走了。”应独舸低声道,“你一个人在这里,我放心不下。” 图罗遮微微一笑,并不说话,也不再需要说什么话;两个人便肩挨着肩,并排走进了静流溪,小弟子抱着盆躬身退走。 溪水前,是一片郁郁葱葱的青草地。若是在往常,是个躺下来好好睡一觉的地方。 但现在,草地之上,共有八十六名弟子,举剑成阵。阵法中央,赫然正坐着武当的副掌门石乾。武当掌门病重,自然一切事物,都由他来料理,如今也是他来做那阵眼。 “图罗遮,你来了。” 他本是个极为易怒的刚正性格,今日在阵中,倒显得格外心平气和。 “听说前几日,道长亲自去聚贤庄把我老婆请来,就为了引我上门。那我真是不来也得来了!” 他话一出,剑阵中几人也不由得为之色变,图罗遮知道,无非是被他的厚颜震撼,他胸中却只有畅快,又问道: “刁老怪呢!你不是要找你儿子?这时候倒做缩头乌龟了!” 叫阵之下,他听见一句骂声,懒得计较到底是“畜生”还是“魔头”,只见阵后缓缓站起一人,身形清癯,格外阴鸷。 “好,人齐了!” 他拍了两下巴掌,下一瞬,他的苗刀与应独舸的重剑,同时出鞘! ---- 跟大家汇报一下,由于正文已经全部写完,从今天开始日更到结局,后续掉落一些番外!
第六十四章 七星剑阵 图罗遮刀影如电,剑阵中人也随他来势而变。七星剑阵本是武当的大剑阵,若要成阵,共需一百零八人;但他打眼一瞧,剑阵之中只数出八十六人。石乾在阵眼正中,声若洪钟,在谷中惊起金声阵阵。 “图公子何必着急?金庄主就在谷内,毫发未伤!” 应独舸与图罗遮对视一眼,无需多言,已上前为他掠阵。他二人今生今世第一次携手共战,居然默契无比。加上阵法残缺,功效自然也大打折扣,二人共抗,一时之间居然相持不下! “石道长!口说无凭!我亲眼见不到他,如何放心得下?” 图罗遮气息丝毫不乱,虽说攻不下剑阵,可剑阵的剑气也只是堪堪擦过他的衣角,伤不到他一点油皮。 “图公子不必忧心!我石道人以性命作保,尊夫人在我们这里,吃得饱睡得香,没人敢动他一根指头!” 为着围剿魔头,静流溪处本早已屏退众人,但过了些时分,剑阵之外,也已围上了人——都是来看热闹的,武当对魔头,这一战,旁人虽插不得手,但总要来过过眼瘾!苏春了也在其中,急得恨不得上蹿下跳,可如今他是一峰之主,已不能再耍孩子脾气,唯有抓着自己的袖子暗暗着急。七星剑阵虽有残缺,可依旧威力非凡,没有一个人可从场外插手进去——若不是图罗遮这样的功夫,必然要给那剑气绞碎!饶是应独舸,也只能为图罗遮掠阵,于攻阵上,还有些忌惮。 他攥着手,仰着脖子朝剑阵中看去,只见图罗遮只剩一道残影;七星剑阵以静制动,以慢打快,专克他这迅速诡谲的身法,简直滴水不漏!两相僵持下去,只有图罗遮和应独舸吃亏的份! 他心急如焚,但无济于事。那边厢,图罗遮和应独舸已和七星剑阵僵持了三柱香有余;应独舸的剑先图罗遮一步乱了,他虽有心掠阵,可七星剑阵已开,杀气重重,不容他有丝毫闪失。图罗遮自己倒尚可应付,只余光看到应独舸左右支绌,偶尔转圜回护,便叫武当弟子抓住时机,一剑刺来! 一声惊叫堵在苏春了的喉咙里!此刻,仿佛一切的动作都在他眼中放缓了速度,变得纤毫毕现——这一回可不是微微刺破一些油皮,尽管图罗遮侧身一闪,那剑尖却已然刺进他的右肩! “石掌门!他的弱点不在别处,就在陈永夏那逆徒身上!” “刁务成!你不要脸!” 苏春了怒目圆瞪,“腾”地跳了起来,刁务成连一个眼神都没给他。那边厢话音刚落,剑阵随心而动,图罗遮的动作,也越来越迟缓——剑阵耗尽他的精力,他又死死护住应独舸的破绽,直到——仿佛铺天盖地下起了一场剑雨,道道剑光仿若凭空电闪雷鸣般,呼啸着齐齐朝应独舸射来! 剑阵暴雨之中,只有一人毫发未伤。 四野忽而静得可怕,静得如同那日伊犁河的落日,鲜血的腥味让应独舸想起死的气息。死亡,如同刚刚经过,在他肩上,寂静如雪地拍了一下。他抬起头,只看到一个背影,一截剑尖闪了他的眼睛一下,因为它从眼前那人的肩胛处透了出来;那人还是站着,他的脚边插满一地击落的飞剑,只有一柄,他拦不住。 因着那一柄,正对着应独舸的眉心。 “魔头——”他嘶声喊道,图罗遮手中的刀已经举起,开始再次挥舞,他的刀还是很快,快到别人看不清路数,可他每动一下,便有鲜血从穿透的左肩肩胛喷薄而出,直到把身上那件粗布短打都染红。应独舸的舌头品尝到血的味道,几乎肝胆剧裂,可他不敢动。 他们本已在阵中,动了,只会让情况变得更糟。 图罗遮颊侧沾着他自己的血,他却没有余地抹去,只是面目狰狞,隐有走火入魔的癫狂之象——一开始,那声音很小,接着越来越大,是他在剑雨之中狂笑!应独舸隐约感到不对,想站起身来,但他很快就被一股强劲的风压扑到脸上来,可这不是他一个人的错觉。那股风越吹越劲,将剑阵也吹得溃散,一股内力正从图罗遮丹田之内源源不断般催逼出来!几个武当弟子已经站立不稳,膝盖一软跪倒在地,唯有用剑撑住身体,一面强行要站起来,一面喉中作甜,呕出一口鲜血来! 图罗遮又举起了刀。 那把通体漆黑,百练玄铁的苗刀。 迎着日光,应独舸看见,本该锋利无匹的刀刃已经多了一个又一个的破口,但图罗遮连个眼神都没有施舍,再一眨眼,他已平地冲出三丈!接着是此起彼伏不绝的惨叫声、闷哼声,图罗遮走在血雨之中,偶尔偏一偏头,躲开兜头泼来的血与一条手臂;他便如此在剑阵之中走了大半圈,剑阵已变得残破不堪! “魔头,你——!” 石乾只来得及说了半句话—— 剩下的半句话,随着一只被挑落的眼珠变成了一声嘶叫。 图罗遮的刀,断了。 百炼玄铁,重逾十斤。 他手中握着一柄断刀,那颗眼珠同半截刀尖一起滚落进血泊之中,他没有多看一眼。 “玉腰呢。” 这声音不是野兽、不是怪物,却比任何声音都令人恐惧,即便他手中握着的,是一柄断刃。 石乾左手捂着自己空荡荡的眼眶,血从指缝之中满溢出来,右手却依旧握着剑不放;他疼得眼前一阵目眩,嘶声道: “魔头,你居然……” “玉腰呢。” 他立于满地捂住断肢残躯惨叫哭泣的武当弟子之中,左肩还插着一柄飞剑,手中只举着一把断刀,执拗地反复询问一个问题;石乾仅剩的一颗独眼在被血浸透的眼眶之中疯狂地颤抖,气喘如牛,咬牙道: “我以、以性命作保……金庄主,安然无恙……就在谷中……” 他心中感觉图罗遮此刻不太正常:只见他眼白红透,状若疯癫,正是要走火入魔的前兆——此前他听说,图罗遮在玉门关“毙于李殷剑下”,就是因着他之前修炼邪功时走火入魔,以致内力不稳。他心念转动之时,那只被血色染得红透的独眼却瞄见,一个人影,悄悄从图罗遮身后闪过—— 是刁务成! 他出手极快,图罗遮耳朵一动,刚待转身,乱发之中,只见刁务成右手弹出,拇指、食指、中指三指成爪,已经扼上了应独舸的咽喉! ---- (撕小花瓣)会有小黄灯……不会有小黄灯……会有小黄灯……不会有小黄灯……会有小黄灯……
第六十五章 天地同寿 “魔头!你为了一个相好儿大开杀戒,造下累累血债!如今这个相好儿,就丢开手了吗?” 刁务成的三根手指,正在应独舸的喉咙上。 没人敢小看这三根手指。 即使是走火入魔的图罗遮。 “你们……你们……” 图罗遮的吐息声急促起来,石乾在他身后,忍痛之余,简直心惊胆战。他知道刁务成是什么意思——他满是冷汗的右手还攥着自己的剑,但他将独眼闭了闭,并没有理会刁务成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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