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也没有什么。 被图罗遮杀死,似乎也好过被什么莫名其妙的命运杀死。因为命运是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而图罗遮是实实在在存在于他面前,甚至与他有过肌肤之亲的…… 他脸上一红,帏帽下的脸孔转开了。 这几日快到乞巧节了,各处都张灯结彩的,想必明日就能热闹起来。各地乞巧的风俗各有不同,原本他是很新鲜,很高兴去瞧一瞧的。 虽然现在可能要死了……但也很高兴去瞧一瞧。 “嗳!”他叫了一声。 那马依旧悠闲地踱着步子,一点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图……图罗遮。” 他又叫了一声。牵马的人这才转过头来,湛黄的眼睛戏谑地望向他。 “咱们在这里停留几天吧。”他鼓起勇气,同时又很平静——因为他毕竟是个将死之人了。他在书上读到过,就算是死囚犯,上刑场之前,也可以吃一顿饱饭的。他不要饱饭,只想过一过乞巧节。 高青是个北方的小镇子,他还从没来过呢。 图罗遮耸了耸肩,一扯马疆,他们便换了个方向,朝着一个小客店走去。 一颗心在玉腰的胸腔里乱跳,他怔怔地坐在马背上,由着魔头带着他去投宿,还没反应过来他的要求已被应允了。他坐在马上,看着图罗遮和店家说话。 他耳力向来不错,能听见他们说的什么。 “客官要几间房啊?” “上房,一间。” 那店家便亲近而促狭地笑了。 “我瞧着您二位就像新婚夫妻。出来过乞巧节么?” “唔……”玉腰听见图罗遮短促地笑了一声,他突然脸上火烧,没留意图罗遮向他撇来一眼,“算是吧。” 他把马拴好,便跟图罗遮一块儿上楼去房里了。他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脸上还残存着刚刚的热度。一间房?他知道图罗遮的坏心眼——那时在凉州,他对他剖白时,图罗遮不肯听,还要杀人来吓唬他。现在这魔头已觉得那次将他吓退,从今后就游刃有余了。 他有些啼笑皆非的,似乎因为发现了魔头的孩子气,还有几分窃喜。 天色已晚了,洗漱之后,就要睡了。 玉腰洗完了脸和脚,又回到里间。图罗遮已在床上躺着了。 他仰躺着,一动不动,仿佛是个死人。这死人很俊俏,合着双目,玉腰发现他的睫毛很浓很长,在醒目的颧骨上投下两片深沉的暗影。玉腰悄悄坐在床边,在外侧和衣倒下了,背对着图罗遮。 “……谢谢你。” 他喃喃了一声,心里胡乱想,他听不到就算了。 没有回音。他只听见图罗遮均匀有力的呼吸声,身子却热了起来。那天在凉州,见到图罗遮杀人之后,他连做了好几天的噩梦,可是……他终究是他第一个男人啊。 他有些按捺不住了,转过身来,把脸对着图罗遮。 图罗遮的鼻梁很高,像起伏的山峦,更衬得两个眼窝深深,难怪他每次一望进去就挪不开眼。 “你还有睡觉之前偷窥别人的坏习惯么?” 玉腰却并不移开目光。他觉得此时心中非常安宁,比在家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十五年都要安宁。 “你杀我的时候……可不可以轻一些?不要很痛,要很快的那种……不要很丑,要漂亮的那种。” “你要求不少。” 玉腰不说话了,他静静地望着图罗遮。仿佛被这目光看得烦了,图罗遮终于不再是个死人了,他一翻身,只用那肌肉强健的脊背背对着玉腰。 “不是要过生辰么?”他突然开口,海藻一样的头发铺陈在枕头上,随着他的呼吸微微地起伏,“还要两日。正好赶上这里的乞巧节。” 说完这句,他就再不说了,玉腰听着他的呼吸声,想他已经睡着了,于是也闭上眼睛,一起入眠。 * 高青的乞巧节是北方的过法儿,要陈列瓜果来乞巧。玉腰用香包里的钱,从客店里买了些瓜果,放在盘内,只等喜蛛来结网。乞巧之外,还要包饺子,把一枚铜钱、一根针和一个红枣分别包到三个水饺里,一块煮来吃,传说吃到钱的有福,吃到针的手巧,吃到枣的早婚。 玉腰自小娇生惯养,女工和厨艺竟还都说得过去。图罗遮在屋内睡懒觉不肯起来的时候,他已弄好了乞巧的瓜果,擀好了饺子皮,调好馅子,正在包了。 图罗遮醒来时,只好去客店的后厨找他,玉腰正有模有样地包饺子,脸上还沾着两处面粉,抬起头来,黑亮亮的一双眼睛,珍珠似的。 仿佛给这样的光亮蜇了一下,图罗遮垂下玉腰曾仔细数过的睫毛,看那案板上整齐排列的饺子——对于新手来说很不错了,虽然大小不一,一个瘪一个饱,还有一些东倒西歪地立不住,可每个都很清秀,和他的人一样。 “还……还成么……?”玉腰用手背抹了抹脸上的汗,于是又蹭上一块面粉,正忐忑地等待魔头的评价。 “丑。” 言简意赅的一个字。 “……丑,丑又怎么样?你不知道么,南方有种蜜柑,越是丑,就越是好吃呢!”玉腰有点赌气地捏好手里最后一个饺子——这个饺子看起来健康多了,“我的饺子也是一样。” 他一面说,一面把篦子上的饺子抓起来,统统放进烧开的滚水里煮,那表情几乎是很慈爱,更显得图罗遮神色古怪。 饺子到底破了几个,可大部分都完好——丑的都活得长。这就是他们两个的早饭。 “……怎么样?”玉腰夹了一个,往嘴里头放,烫得嘴也合不上,呼着气咬了半个,剩下半个丢在碟子里,捂着嘴眼泪汪汪的。 图罗遮不说话,只是吹凉了一个就吃,面色如常地吃了几个,仿佛是嘲笑玉腰能被饺子烫得流眼泪——可他很快也顿住了,腮帮子动了动,张口一吐,便吐出来一枚铜钱。 “呀!铜钱,吃到铜钱的有福呢!” 玉腰还大着舌头,眼睛却瞪圆了,瞧那枚铜钱,嘴角抿着一颗小小的酒窝。 “有福么。”图罗遮哂笑一声,嘲笑他道,“只有你信这些东西。” “讨个吉利又有什么的呢?”玉腰摇摇头,用筷子拨弄他盘中那半个饺子——饺子皮中却露出一个红色的东西,他拨开来看,原是他早上放进馅子里的一枚红枣。 “这下好了,你早婚。” 图罗遮毫不掩饰地幸灾乐祸起来。 “哼……”玉腰脸上一红,却转了转眼珠,“虽然嘲笑我,可你也很懂女儿节么!” 图罗遮不说话了。 玉腰见他只是埋头吃饺子,想来自己做的饺子也很好吃,心中突然暖意融融的。半晌,图罗遮放下筷子,似乎吃饱了;他便听见他说: “有什么稀奇。我自来是个北方人。” ---- 一些一起过情人节的小情侣罢了
第七章 生辰 乞巧节到了第二天,玉腰又硬要拉着图罗遮去街市上玩,还要放河灯。 图罗遮一说不去,他便摆出一副丧眉耷眼的样子来,说“今日是我的生辰”“我往日没出来过”“死前也没有别的念想”一概的话,于是图罗遮便不胜其烦地一摆手,随他去了。 两个人在街市上走,倒真像一对璧人。只不过一个遮着脸,一个臭着脸,并不十足的郎情妾意。 玉腰倒十分自得其乐,见着有趣的东西便撇开图罗遮去瞧,不一会儿回来,手里一左一右拿着一袋巧果和一颗花瓜,帏帽后面笑得双眼弯弯,道:“图罗遮,你瞧,他们说这东西叫‘笑厌儿’!可甜了!” “笑靥儿?” “笑厌儿!” 图罗遮只是笑起来,并不解释,玉腰茫然地歪了歪头,往嘴里填了一颗巧果,果真是甜的,又满心欢喜地递了一颗到图罗遮嘴边。鬼使神差地,图罗遮也真张嘴吃了,嚼在嘴里,甜得他舌头根子发麻,脸都皱起来。玉腰便哈哈地笑出声来,那声音清清脆脆,轻飘飘的,很快活。 他们两个并肩在街市上走,图罗遮还一边吃玉腰买来的花瓜,可算觉得嘴里甜腻腻的味儿散了一些。腻腻歪歪的甜东西,也就只有金蝶儿这样的娘娘腔爱吃。 两个人一道游荡到了晚上,玉腰便张罗要去放河灯。高青的小河并不宽,穿城而过,两个人行至郊外,见人潮熙攘,都是来放河灯的。牧童们嬉笑着把野花编成花环,挂在牛角上,三五一堆的,都坐在牛背上吃巧果。 “咱们也去。”玉腰的眼睛立时亮了起来,竟一手抓住图罗遮的袖子,牵着他一道去放河灯。满河的光点映着他牵着他袖口的一只素手,映出一腔莽撞的欢喜。图罗遮由他拉着,玉腰奔到河边,向那小贩买了两盏荷花形的红河灯,小贩手很巧,纸折的荷花,水光一照,显得盈盈可爱。 “据说放河灯时许愿,必定灵验。”玉腰一面说,一面蹲下去,将手中他的那盏河灯放入水中,那河灯被风一吹,趁着河水的流动,慢慢飘远。 图罗遮手里把玩着那盏小小的火光,火光描摹他异域的眉眼,显出几分幽深静谧。 “给你放吧。”他说,将灯递给玉腰,便负手立在岸边,凝望着这一条点缀着星光的河流,“若是我来放,就只剩超度孤魂野鬼这么一点意思了。” 玉腰仰头看他,那光影在图罗遮的脸上没来由显得安适恬淡,叫他想不起他的残忍无情,想不起他杀人取乐,仿佛他身边竟是世上最为安全的地方。 他心中忽然生出一股酸楚,好像小时候被哄骗着吃了一瓣极酸的蜜柑,他却不肯吐出来,终于囫囵咽下肚去,这才安心。 “就算现在……你要杀了我,我也没有什么憾恨了。” 他仰着脸喃喃地说。 终究是他的父母去得太早,又爱他太深,聚贤庄的仁义未曾传到他的身上,他成了一个春闺含怨的少女,终日无望地倚在窗前,凝望窗外落下来觅食的雀鸟。 “只看了看河灯,就觉得死而无憾了么?” 图罗遮反问了一句。玉腰仰脸望着他线条硬朗的下颌与喉结,无意识地咽了口口水。 “走罢,风凉了。” * 第二日,他们二人就离开了高青。一路上走了又有三日有余。 “我们要去哪儿啊?”玉腰问道。 “往西北去。” “咦?” “……现在暂且去不成了。” 图罗遮冷冷说了一句。 玉腰抬起脸来,只见官道上遥遥驶来一匹马,马上的人戴着兜帽,一身的风尘,想来是已经颠沛了好几日了。他敏锐地意识到,这人是冲着他们来的。他心中惊疑不定,想道,要是来找图罗遮寻仇的,可谓是不知凡几,一时竟不敢说这是黑白两道哪条道上的人。 图罗遮松开了马疆,从玉腰身后翻身下来,立在土路上;那一人一骑越见近了,速度反而慢了下来,还有三丈之时,那人勒住马疆,却未曾下马,只是居高临下地望着图罗遮,半晌张口说话,是一把极年轻的声音,嗓子半年前倒完了仓,现在听起来倒清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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