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伙子拿脖子上的汗巾揩了揩脸,端起大碗茶一饮而尽。喝罢,他开口道:“没多久前,老板刚好头疼脑热,没来铺子里。让我在前面候着客人。那天来了两个老爷,看穿的不像是大户人家的佣人,那气度一眼就能瞧出来,是给官差办事儿的。” “跟我们店里订了一副上好的杉木板。我就问他,老爷,这板材选好了可要送到家里过目啊?他说不用。这就奇了怪了,做寿材的,花了大价钱,这板都是要仔仔细细找人验看的,怎么会有人不看呢?” “我也没多问。只又问他要什么样式,他也说不上。我又问家里老的人可有官位品级?家产厚薄?我给您掂量着挑一个样式。这样他也说不上,只叫我挑好的来做,要快。” 说到这,寺正心里已有四五分把握。他顺着话往下说:“这还真是奇了怪了,按说给家里主子办事儿,没有这么不仔细的。你说他像官差吧,官差怎么会找你们这样的小店。而且官差要那么好的寿材做什么?殓的都是些囚犯,怕是越便宜越好吧。” 那小伙子频频点头。“正是这么回事儿,您说的可真准!”他又喝了口茶,“不过要我说呀,这事儿最奇的还是我问他棺材打好之后送到哪,他竟然犹豫了一下,和同来的那个老爷商量了一番,让我们按日子给停到后边酒馆的小巷子里,他们自己去抬!” “嘿!我当时就说了,咱们店虽小,送棺材上门也不收钱。当时那两人凶的,哎哟——这不,要不我还记不住他们呢!” 第二日难得的好天气,太后命婢女支起风炉,煮上一小壶陈皮。她不爱喝茶,只闻香。婢女收拾妥当,铺开一块雪白的狐皮大氅,又为太后支起一方棋桌。 太后怀里搁着一个小手炉,左手执黑子,右手执白子。正聚精会神的自己与自己对弈。 齐沛用过午膳,慢慢地走到太后宫里。 “母后好雅兴。”他冷冷地说。 “自然,哀家可不比皇帝,国事家事,哪样不需要操劳?” “哀家这样的老婆子,说不定哪天‘嗒’地一下就死了。”白棋下在一个十分凶险的位置。 齐沛道:“困在深宫中,还能凭着一己之力将儿臣耍得团团转,母后又何须妄自菲薄?”他坐到太后对面,拈起玉匣中的黑棋,状似随意地落下一枚。 太后若无其事地盯了他一眼,深红的指甲敲在白玉棋子上格外鲜艳,“陛下既然已经得手,又来找哀家,想必还是惦记那没送到的粮草吧。” 早些时候就有太后的人前来偷偷禀报,说他们藏在城外酒楼冰窖里的棺材被一帮人给查抄走了。太后初听闻时大吃一惊,没想到自己安排的如此周密,竟然会被小儿子这么快识破。 “母后还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啊,”齐沛淡淡地嘲讽,“既然要送尸体,必得有棺材。若是这棺材太破,送到天蚩也说不过去。母后您说是不是?” “不错,看来你执掌国政这几年,倒也不是完全没有长进。”明明是夸赞的话,齐沛听了却觉得窝火,“可惜儿臣再怎么长进,终究还是比不过皇兄吧?” 太后神色复杂,一息之间却又平复如初。 “皇帝可知,国邦之间无论大小,有求于人的一方总是放低姿态。但这低也低的有限,不能让人觉得你在求他,否则便是把弱点暴露于人前,等着别人宰割。” “如今四王子的尸体既在你手中,那么哀家唯一的筹码便是那批粮草的下落。可是皇帝,你有什么筹码来同哀家交换?” 齐沛浑身一冷,如坠冰窖。母后说的没错,假如她铁了心不说,自己确实毫无办法。总不能在天下人面前大义灭亲,逼死亲娘。 “这一局,哀家确实是输了。不过哀家也不会让你赢得痛快。褚将军能不能活着回来,看他的造化吧!” 太后伸手,将棋局拂乱,头也不回地走进内室。齐沛早晨的欣喜荡然无存,还是低估了母后。原本他以为母后被断了后路,迟早会把一切和盘托出。他又错了。 不过眼下还是有机会挽回局面。他立即回宫写了一封亲笔函,派使节送往天蚩,明明白白地告诉老首领,如果还想要儿子的尸体,就放弃之前和太后所有的契约,立即撤兵。 隆冬腊月,在褚熙的军队断粮两天之后,边境的天蚩部落终于陆陆续续撤退了。将士们起初都不敢相信,在听了三遍“脚程快点儿,今年还能赶回京中过年”之后,所有人扔掉手里的戈矛,欢呼雀跃。 在又鸽了的这一个月里,我干了什么呢…先是被无端封控,然后天下大赦了,又很快被感染。哈哈,命运罢。
第24章 太后的诸多谋划草草破产,是以她之前抱来充棋子的玉烛表姐的小孩儿就没了用武之地。没有人照拂,小孩儿的两个乳母又对宫中不甚熟悉,行事处处不得方便。皇帝空置后宫,无人执掌凤印,太后又视若无睹。迫不得已之下,其中一个乳母竟然径直求到了御前。 齐沛自己没有孩子,宫中也没有比他更小的皇子公主。他看着自己名义上的表侄在襁褓中挥舞着小手小脚,咿咿呀呀,看着是没有之前白胖。他有点新奇又有点害怕地将小孩抱起来逗弄了一回。 于是,风尘仆仆,日夜兼程赶到京师的褚小将军便看到了如下这一幕:小皇帝一手托着襁褓,另一手举着一只寻常红色的小摇鼓,转来转去地摇着。小孩黑葡萄一般的眼睛滴溜溜的盯着那小鼓,待要伸手去够,却怎么也够不着。旁边立着乳母,一脸慈爱地盯着。还有两个俏丽的小丫头,时不时抬头偷偷摸摸瞄一眼,又眉眼含笑地低下头去。 冬日里的太阳穿透厚厚的云层,暖暖地晒在人身上。褚熙默默看了一会儿,只觉得眼前的画面温馨美好。他无端想起那年齐沛的皇兄去世,齐沛因拒受太子之位被先帝斥责、被太后罚跪。其实那日先受到帝后召见的人是自己。先帝不咸不淡地敲打了他几句,意思不过是君臣有别,他年纪轻轻手握兵权,需得尽忠职守,万万不可做出有悖德行之事云云。齐沛的母后则流露出为儿子择妇之意,预备孝期满后就安排婚事。 当时他年少气盛,只觉得一股郁气憋在喉咙里发不出来。看着眼前的情形,他却忽地意识到,倘若当年齐沛肯安安稳稳地顺着太后的意思,选一个家世品貌兼般配的太子妃,在添上几位侧室,案牍之余,逗弄孩儿,可不就是眼下这幸福光景? 齐沛抬头,终于看到了站在宫门外的褚熙。太久没见,他愣了一瞬,看到褚熙满面尘土,一身疲倦,心脏难以言喻地抽痛起来。可还没等他把小孩塞进乳母怀中,那边褚熙却直挺挺地倒了下来。齐沛吓得魂飞魄散,顾不得形象,三步并作两步将褚熙抱回宫内,立即差人去请太医。 待到红日西沉。褚将军才悠悠醒转。 “你醒了?”齐沛扑上来。 褚熙见他双眼微红,眼角还有泪痕,便伸手轻轻去拂拭。 太医说不妨事,是数日疲劳,兼心气郁结,一时气血上涌,致使昏厥。无需开药,只用静养即可。 “堂堂将军,一回来竟昏倒在宫门口,这事儿传出去,你以后在军中可如何立威?” 褚熙置若未闻,在屋内扫视一圈,只问:“方才你怀中抱着的孩儿,是,是……” 齐沛这才反应过来是什么让他“心气郁结”,顿时啼笑皆非,佯怒道:“怎么?你才出门几个月,我便与人有了那么大的孩子?”说罢,自己也撑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褚熙想到自己如毛头小子一般莽撞,不由得微微发窘,也跟着笑了几声。随即又想到,齐沛日后若是继续空置后宫,没有子嗣,言官御史们定要揪住不放,日日参奏,顿时又垂下眼,笑不出来了。齐沛不知想到什么,两人一齐沉默着,刚才还有点旖旎的氛围急转直下,像冬日的空气般生冷干涩。 齐沛率先打破沉默,将表姐、表外甥以及太后、舒勒等事宜一件一件地讲给褚熙听。虽然省略了许多细节,褚熙依然觉得眼前的小皇帝处事冷静,谨慎又有谋略,忍不住对他刮目相看。 “……粮草的事,究竟如何?” 齐沛叹了一口气,缓缓道:“负责押送的队伍里有母后的人,他们在地图上稍微动了些手脚。”致使大军陷入一片瘴气密布的丛林中,迷失方向不说,不少士兵因吸入瘴气过多,手脚麻痹,有人至今仍昏迷不醒。 褚熙眉头紧皱:“太后竟有这等手段,又能硬下心肠,全然不顾大局。将来一个不慎,天翻地覆,也未可知!” 齐沛苦笑。太后母家梁氏一族本就起于兵戎,虽说这些年渐渐败落,但在兵部插几个钉子还是容易的。幸好褚熙平日里治军甚严,否则问题便不止区区粮草了。 “母后所居的慈安殿我已换了一批护卫,”他道,“彻底清理干净还需一些时日。” 褚熙点头。此事不宜张扬,太后行事虽然狠辣决绝,也未必没有证据,但除了粮草延误之外,没有造成更加严重的后果。若仅凭这件事,皇帝就要大张旗鼓地处置生母,必然落人口舌。还不如先悄无声息地软禁,再一点点拔去太后的爪牙。 况且太后隐忍多年,从未露出过半点锋芒,此次是定是要一击必杀的。褚熙思忖,想来她也只有一击之力,因此算计得如此周密。此番折损,想必是没有余力折腾了。 “那……那个小孩儿,要如何……” 齐沛重重叹了一声:“我也正愁着呢。表姐和那个姓王的都没了,太后强行把他要来,本来就没打算送回去。这下可好了,咱们想送回去都不好开口。” 齐沛没继续说下去,褚熙却已明白了他的意思。这孩子虽然从血脉上说与皇家并无干系,太后却动过念头,想通过挟持他来把持朝政。这事儿万一叫别有用心的人听去了,造出些把柄来,这孩子以后的日子也难过。 褚熙试探道:“要不你收他为义子?将来那些言官也少谏你几句。” 齐沛失笑:“这宫里难道是什么好地方?原本他只须安安稳稳在宫外当一个世家子弟,虽然不算大富大贵,倒也吃喝不愁。我若收他为义子,便有千百双眼睛盯着他,千万只手想要把他拉下来。我也不忍心叫他过这种日子。” 二人又默默良久,只听得殿内银炭小声“哔剥”爆裂。齐沛终于忍不住伸手环住褚熙的肩膀,把头埋在他的颈侧,微微磨蹭了几下,叹道:“真累。” 褚熙紧紧揽住他的腰。与此同时,他闻到齐沛身上传来的淡淡香气。小皇帝觉得龙涎香过于古板肃穆,每每命人往里面多掺些茉莉粉和冰片。透过皮肤的温度,香气格外熨贴。什么忧虑、谋算、疲累与辛酸都在慢慢远离,他抱着齐沛,只觉得无比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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