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太后细细端详着自己。铜镜中的女人犹如开败的牡丹,朱颜不再,只剩雍容的气度。 她又抬眼看向齐沛。小儿子身长玉立,眉眼酷似她,纤长的黛色眉毛如同山峦轮廓,一双圆眼,秋水般灵动的黑眸。实在可爱,却不是帝王该有的相貌。 她想从幼子身上找到些许长子的身影,毫不意外地失败了。齐衍未曾活到齐沛如今的年纪。 “母后,数日前儿臣在牡山秋狩,不慎摔伤,还死了一匹马。母后可曾听闻?” 梁太后扫了他一眼:“是么?哀家只听闻皇帝一刀割开了御马的喉管,未曾听说皇帝受伤啊。” 齐沛不动声色的继续追问:“那医马的,可是玉烛表姊相公的庶弟,这母后总归知道吧?” 梁太后嗤笑一声,“这样芝麻大的屁事,哀家怎会知道。” 齐沛逼近一步,神色冰冷,眼中毫无笑意:“那押送粮草的副官,母后总认得罢?” “朕今日方才想起来,那人曾是外祖父最得力的副将,外祖父身故后留在兵部养老的。居然派了他随军押送粮草。” 齐沛咬牙:“母后真是了不得,身处后宫这么多年,还能在前朝手眼通天。”
第20章 太后母家梁氏,原本也是干西的世家大族。齐沛的外祖当年北上征讨羌夷,途中身染恶疾,未及回京就故去了。彼时他的爱女,如今的梁太后才刚被立为太子侧妃。 梁太后的兄长性格温懦,只在礼部领了个闲差,平日里赏花吟诗,风雅是风雅。家中大小事务却一概不问。幼弟性格顽嚣,虽然长姐时时严加管束,始终也难成大器。数年间,梁氏空有外戚的地位,内里却一日不如一日。 齐沛的外祖父倒也不至于敢在京中豢养私兵,但留下些能用的人倒也不难。 齐沛这些年在前朝,刀子总是对着手脚不干净、贪赃枉法、觊觎皇位的人。还从来不曾对外戚起疑。前番自己在宫中差点遇刺的情形突然浮现在他脑海中。现在想来,并非全然无迹可寻。 天蚩和周边其他的小国,再有能耐,想在他的影卫之中动手脚也是难上加难。那么之前的刺客倒更像是太后的手笔…… 会是她吗?齐沛仍然有些不愿相信。宫中帝后皇子之间的感情常被权力一点点啃噬,比不得寻常百姓家,他早就过了为此伤心的年纪。可一想到母后也许曾经对自己起过杀心,他就像是被人结结实实掴了一巴掌。 “哀家早就同先帝说过,你不是当皇帝的料,”梁太后从妆镜前起身。她穿了一身织金暗花的锦袍,衣袍上的金凤被烛火照着,随着她的走动发出熠熠的光彩,仿佛烈日下波光粼粼的湖面。 齐沛状似无奈地微微颔首,“母后说的极是。儿臣也从未想过要当这个皇帝,不过是命数使然。可是母后,事已至此,儿子这些年的辛劳您并非一无所知,为何还要再三为难朕?” 他端端正正的跪在太后身前:“母后,如今已是深秋,天蚩说话间就下雪。粮草与辎重在路上耽搁一日,我边境的五万将士就要挨饿受冻!您怎能心向异族,做出这等对干西有害无益的事?” 梁太后冷冷地剜了齐沛一眼,“你来教训哀家?你打的什么主意,哀家可是看得一清二楚。左不过是怕褚将军在战场上腹背受敌罢了!” 齐沛冷不丁被母后当面戳破,心中羞恼。作为皇帝,无论如何他应将干西数十万百姓置于首位。然而他无法欺骗自己的内心:每每想到边境的烽烟,最令他揪心的永远是褚熙的安危。他没去过前线,不知那是何等腥风血雨的厮杀。仅仅是想象中的刀光剑影已经足够让他夜不安枕了。 梁太后句句紧逼:“皇帝为了朝政殚精竭虑是不假,可你为了一己私欲,空置后宫,登基这么多年从未想过为皇家开枝散叶!难道皇帝百年之后,要将朝廷拱手让人吗?” 齐沛攥紧拳头,被太后一席话惹得气血翻涌。之前太后也曾暗示过,如若他娶妻生子,就不再过问他和褚熙的事。这念头如此荒唐,他连想都没想过,没想到母后居然耿耿于怀这么久。 齐沛压下心中的怒火,主动哀求道:“母后,立后一事可否容后再议?粮草迫在眉睫,若是天蚩此时动兵,一旦破开我边防,直逼京城也就数日工夫!” 他实在不明白,扣押粮草之事对太后来说也是有弊无利。倘若国破,覆巢之下无完卵。那么太后之前所有的算计,苦苦维系都将付诸东流。她绝对不会想不到这些。那么这一切的目的又是什么? 梁太后微微露出笑容,她缓缓道:“天蚩不会动兵。” 天蚩不会动兵。 “你私下与天蚩的两位王子交易,难道哀家交易不得?” 齐沛愣住了。 他和天蚩的两位王子交易,让他们各自按兵不动,许下的是金银,利用的是他们对舒勒长年累月的轻视与不满。但梁太后交易的对象又是谁?她的筹码是什么?目的又是什么? 还没等他把这些想清楚,一阵响亮的婴儿啼哭就从西面传来。母子俩剑拔弩张的氛围顿时又增添了一丝诡异。 刚才听到的竟然不是幻觉? 齐沛震惊地望向太后。太后已经年近半百,这总不会是…… 宫人很快抱进来一个婴孩,包裹在小小的百纳布包袱里,两只小手在空中乱抓。太后把孩子抱在怀里轻轻摇晃了几下,他很快就不哭了。 齐沛没见过这么小的婴儿,大约只有他小臂长。他有些不知所措。 “这是玉烛刚诞下不久的孩儿,”太后看出齐沛心中疑惑,一边轻轻拍抚着怀中的婴儿,一边对他解释,“玉烛身子弱,生完没几时已经去了。哀家想着,那王砻孤零零活着也没趣,玉烛这么多年身子也不见好,终归是王家照顾不周。” “所以哀家就赐他自尽了,也好让给玉烛有个伴儿。” 那孩子忽然又大声哭了起来,哭得齐沛额前青筋乱跳。玉烛表姐看似柔弱,实则性格刚强。她会同意太后抱走自己刚生的儿子吗?还有那王砻,太后既如此说,想必他和庶弟王龚都已遭了不测。御马被下药的事才刚刚查了个开头,也许再也查不出什么了。 齐沛站起身,直视梁太后的双眼:“母后不妨直言,是要朕立他为太子?还是朕直接退位,迎立母后为帝?也省了您垂帘听政的麻烦了。”
第21章 从太后宫中出来,天已经完全黑了。齐沛没有乘轿辇,抄着手孤身一人往回走,只留了一个小内侍在他前面打灯笼。 他阴沉着脸,内心烦乱到了极点。历练了这么多年,他竟仍然不是母后的对手。或许母后说的对,他天生蠢笨,不适合当皇帝。勉强在皇位上坐了这几年,也是因为世道太平,所以才没出大乱子。 真是可笑啊,他竟然还曾想过自己可以保护褚熙。齐沛垂下头,心中愈发觉得自己无能。 一阵寒风吹过,内侍提着的灯笼被吹得乱转,差点就熄了。齐沛本能地裹紧身上的大氅,却又像被刺了一样缩手。他望着远处群山黑压压的轮廓,不知边境现如今冷成什么样子。 朝廷准备的御寒的棉衣都在那一批辎重里。还有粮草,齐沛在心中盘算。一时间无论如何也凑不齐那么多。 然而现在愧疚也不是办法。为今之计,似乎只有先听太后的。但齐沛觉得事情远远没有那么简单。 太后说让他立玉烛刚出生的儿子为太子。可就算齐沛答应了,褚熙一旦班师回京,将梁家连根拔起也不是什么难事,区区一个只会哭的小太子根本没有什么用。 但如果齐沛不答应,粮草迟迟不到,拖久了什么变数都有可能。最坏的情形是天蚩铁骑一路往东南杀下,届时兵临城下,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太后又如何自处?她筹谋了这么多,绝不会想不到此处利害。 她怎么就那么肯定天蚩信守承诺,不会发兵呢?草原气候不定,冰雹砸死牛羊,砸伤人马都是常事。中原的沃土宛如天蚩人嘴边香气四溢的肥肉,张大嘴吞下去,能做一夜的好梦。 可齐沛深知母后的心性,若无十分的把握,她绝不会拿干西国祚开玩笑。但不管他是否答应立太子,想要太后松口让这批粮草送到边疆,只怕是不可能了。 齐沛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他扶着墙,深深喘了几口气,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陛下……”内侍慌忙来搀他。 齐沛被他扶着,一边走,一边慢慢的想。既然这条路行不通,那必然还有其他的法子。他不能放弃。 “大不了和褚熙一起死了罢。”他脑海里突然冒出来这个念头,随即自嘲般笑了笑。冰凉的月亮挂在天上,只是斜上方稍稍缺了一角。齐沛仰头,轻轻呼出一团白雾,月亮仿佛被安全地笼在其中。刹那之间,雾就散了,一切又恢复原样。 内侍们不敢言语。齐沛走着走着,觉得自己好像分做了两半,一半像头咆哮的野兽,被困在四边无尽的黑暗之中,因为愤怒和恐惧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另一半仿佛跳出一切,飘在上方冷冷地俯瞰着。 他突然顿住了脚步。身后的小内侍一个不留神,手里灯笼差点撞在他身上,登时吓得大气不敢出。 如果母后真要动手,绝不会放任褚熙活着回京。那么这件事的关窍,必然是太后究竟拿什么与天蚩交易。 宫里打更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不时惊起树梢上沉睡的老鸦。那声音令齐沛倏然起了一身冷汗。他好像隐约猜到了母后的筹码。 “去,把上回查王龚的那位大理寺正给朕请来。” “要快!” 内侍连声应喏,一溜烟小跑开了。 边塞,西北风呼号,清晨格外荒凉。远处农舍的鸡鸣声散在风里,断断续续地,不禁令人打着哈欠回忆昨晚的好梦。 今日轮班的小兵被风吹得眼睛都睁不开。一旁的老兵笑道:“新来的?爹娘没说当兵苦吧。” 小兵看着才十七八岁,愣头愣脑的,两边脸颊冻得通红。面对老兵的戏笑,他略带局促地别过头。 “这风吹上半个月就习惯咯。我啊,就恨这睫毛没长得跟骆驼似的!” 他原本还要开口,余光瞥见一个穿盔甲的身影矫健轻捷地迈上塔楼,便识相地闭上嘴。 小兵啪的一下站得笔直,向褚熙恭恭敬敬地行礼。 褚熙身上冰凉的铁甲被风吹得簌簌。小兵还没这么近和将军说上话,紧张得结结巴巴。 褚熙记得他是前不久刚刚纳进来的。父母经商路过天蚩就再没了消息,姐姐出嫁前含泪把他送来从军。 跟他一班的老兵是褚铖的老部下,他无儿无女,随军驻扎在边疆已经好些年了。虽然没立下什么大功,却运气极好,几番死里逃生,大家都爱和他玩笑。
自愿捐助网站
网站无广告收入,非盈利,捐助用于服务器开支!
怕迷路,可前往捐助页面加联系方式!
点击前往捐助页面>>
17 首页 上一页 1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