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了许久,等嗓子都嚎的哑了音才渐渐消停,顾席眼睛肿的老大,最后哭完了才觉出些羞意。 受伤躺着的人还没哀怨什么,自己这个看望的人倒在这哭个不停…… 真是丢死人了! 就在他陷入懊恼时,沈恪终于出声,“哭完了?” 竟然没有生气? 顾席有些诧异,若是寻常自己敢这么吵他,早就被训斥的面色发苦了,哪能像今日这样放肆。 就在他疑惑时,却听沈恪唤了声,“顾席。” 这声称呼语气格外郑重,顾席下意识就抬头看了过去。 沈恪一双黑眸直直看着他,“我也很高兴。” 明明沈恪面容仍旧冷淡,但那一瞬间,顾席觉得心里的那些慌乱,全都慢慢在那双眸中消融。 他终于破涕为笑,“沈恪,我也真的很高兴,见到你没事,没有比这更高兴的事了。” 少年人对生死的概念还不清晰,所以在面对朋友亲人突如其来的伤离时,往往会更加惊惧,更加彷徨。 而这一刻的沈恪,却叫顾席感到由衷的亲近。 心中安宁下来,顾席转眼便眉开眼笑,他坐在沈恪身边,自顾自地和沈恪说个不停。 大多时候都是顾席在说,沈恪安静躺着,只偶尔应几声。 顾席讲了许多,但他知道沈恪对什么最感兴趣,所以他嘴角微弯,打趣道,“沈恪,你想不想知道,后来秋猎那天,家主做了什么?” 乍然听见与那人相关的话题,沈恪垂下眼帘,将眸中翻涌的情绪遮掩。 “做了什么?”他克制着声音问。 顾席回忆起那天的事,有些感叹,“家主他,是真的很担心你。” “我第一次见到那样狼狈的家主。” 其实说“狼狈”两字似乎夸张了点,但顾晏向来端庄肃重,言辞行止尽皆有度,仿若行走人间的神。 顾席对这样的顾晏,简直是发自内心的敬畏。 然而就在那日,顾席看见了“神”的感情。 秋猎那天,在顾席他们把消息带到围场后,那些高台上坐着的王公勋贵、世家大族全都哗然一片。 皇后与杨党更是当场互相攻讦起来,场面一时间混乱不堪。 有人叫嚷着“誓死护卫陛下太子!” 有人怒斥“一定要惩处恶贼,以正皇威。” 这场林苑刺杀,犹如一声号角,意味着朝堂各党间的厮杀已经由暗地转到明面,也昭示着战局的白热化。 所有人怀着各色心思,不论身份几何,不论立场是非,全都竭尽全力地想在这暗潮起伏间篡取尽可能多的利益。 没有人去想那生死不知的少年,毕竟最重要的太子已经活着回来了,至于其余人,并不能影响这盘棋的走势。 顾席看着争嚷起来的众人,一时不知所措,他叫着快去救人,但没有人搭理他。 这群人互相攀咬,追逐着权力,追逐着利益,追逐着欲望,贪婪而冷酷。 就在这个时候,顾席却见顾晏忽然站了起来,神色很冷,声音也很冷,他以极为强硬的态度打断了所有人的争论,让整个围场陡然安静下来。 而后派兵,救援,擒贼…… 过程中,禁军因着人数太多,行进的速度即便再快,也总是有所不及,顾晏却是毫无顾忌,孤身骑着马,便远远甩开了众人,进了林苑。 等到顾席再见到顾晏时,便留下了那难以忘怀的一面。 顾晏背着少年,慢而稳地走过来。 白如雪的衣缎染上污泥与血渍,规矩束起的长发凌乱散开,向来从容的眉眼此刻深深皱起。 顾席说不清那时的震撼,只是总觉得: 那一步一步,像是神,走来了人间。 再是后来,沈恪昏迷不止,顾晏寸步不离地守在床前,虽不言不语,神色沉静,但顾席能感觉到,那时的家主,约摸是在担心沈恪的。 他看见家主手中拿着清静经,但清静经,清静经…… 若不是心中忧急,又何必读这清静经来求得些许清静呢? 顾席将这些全都告诉给了沈恪,他想,沈恪这么在意家主,知道家主也这么关心他,定是高兴的。 只是没想到,沈恪听完,却沉默了很久。 “家主他,当然很好,一直都很好……”少年声音晦涩。 沈恪内心是什么感受? 高兴有之,欣悦有之,更多的却是难以诉说的、极为复杂的挣扎。 小舅舅,很好。 是他,不好。 他对自己的小舅舅起了那般恶心的心思。 那样悖德的、有违人伦的、惊世骇俗的感情…… “沈恪,你怎么了?”顾席被他的反应惊住。 “没事。”沈恪手指捏得发白,“我只是,太高兴了。” 顾席不疑有他,笑了笑,又继续在旁边说下去。 沈恪却再也听不进去,闭上眼,陷入煎熬。
第8章 新年 === 又过了几日,沈恪已能下床出门。 秋愈深,风渐寒。 他独自倚坐在高高的楼亭上,目光远远地望出去。 这是顾氏最高的亭阁,在这上面远眺,几乎可以将顾氏的大半楼台纳入眼底。 顾氏风光自然极佳,目光所及,山水亭榭,雕栏画栋。 但沈恪无意欣赏,他看似随意看景,但目光总似有似无地扫过顾晏每日回府必会经过的道路。 自明了心思,沈恪不敢再主动去找顾晏,可辗转反侧间,越觉难熬,控制不住地想要去寻那人的身影。 我就远远看着他,沈恪想。 突然,他目光一凝。 只见熟悉的面容出现在视野之中,但这次青年的身边却跟了一名穿着青衣的秀美女子。 男子清俊矜贵,女子秀美典雅,此刻并肩而行,远远看去,便如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沈恪顿时僵在原地。 电光火石间,无法言喻的疼痛密密麻麻钻入心脏,叫沈恪一时不知天南地北。 他之前只考虑到自己和顾晏绝无可能,但却从未想过,若顾晏与旁的女子成亲又该如何? 顾晏清冷而寡淡,与女子向来保持着尊重而疏远的距离,故沈恪从未想过顾晏也会成亲,也会有妻子,也会有倾慕之人。 他不知后面发生了何事,恍恍惚惚间走了一路,等回神,已经回了屋。 等顾席来后来找他时,只觉得沈恪似乎更加的沉默,更加的孤僻。 但沈恪却主动开了口,先是聊了其它,便似是无意地提起了那日的青衣女子。 顾席倒没想太多,直接道,“那位姑娘是方氏家主的嫡亲妹妹,方妍。” “前些日子方氏家主亲自前来为家主与方姑娘说亲,希望两家结秦晋之好。” “那家主同意了吗?”沈恪面上看不出表情。 顾席迟疑,“不知道,似乎还没定下来?” 还没等沈恪接话,他又自顾自道,“但方姑娘才貌出众,出身矜贵,与家主很是般配,所有人都很看好这门亲事。” “是嘛……”沈恪点点头。 而后沉默,再沉默…… * 这几月的金陵局势格外紧张,街道上军队来来往往,不时传出凄厉的惨叫哀嚎,似乎又是哪一处被抄家斩首了。 血腥味萦绕在这座繁华古城的上空,仿若一层阴影,叫每个人如临悬崖。 朝堂之上风云变幻,曾经权倾朝野的辅政大臣杨谦,被指认谋害太子,意图造反,不过一夕之间,便成为人人喊打的逆贼,更祸及九族,乃至其身边所有与其亲近之人。 杨党上上下下几千人,加上族人亲眷数万,就这样如落日西沉,血洒潘江。 显然,以秋猎为开端,持续数月的较量,最终以皇后与东海王为胜利者。 败者夷九族,化白骨。 胜者拥权柄,掌乾坤。 权力厮杀,你死我亡,如此简单,如此残酷。 这样肃杀惶惶的气氛,在临近年底时才渐渐缓和。 大雪落下,将这座古城点缀,银装素裹,纯白也动人。 那些污垢与肮脏似乎也一并掩盖于这白雪之下。 家家户户门前挂上灯笼,贴着倒福,一眼望去,全是大红,红的喜庆,红的热闹。 顾府自然更是上下一片喜庆,灯笼、对联、窗花诸如此类吉祥喜气的物什到处张贴着,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见面便说着贺喜贺喜之类的话。 沈恪倒是与这热闹的氛围格格不入,周身的气质似乎更加孤冷。 他正独自拿着弓,在射箭场射箭。 许是因着大病一场,又心里藏着事,虽养了几月,但人看着却更为清寒,衬得五官轮廓少了稚态,多了几分坚毅。 冰天雪地里,他只穿了一件黑色裘衣,寒风凛冽,少年站的笔直,并无瑟缩之意,颇有凌霜更艳,遇雪动人的风姿。 顾席来找他时,被他这副模样给看呆了。 艳而绝,冷而寂。 “沈恪,你最近怎么了?”他有些担心。 自从那日不了了之后,顾席便感觉沈恪似乎变了,但哪里变了他又说不上来,只是看着这样的沈恪,便总觉得很冷,很远。 “无事。” 又是这样,每次一问,便说没事,安好,无恙。 顾席问不出个所以然,只能转个话题,笑着道,“今晚的夜宴你可一定要去,大家都很关心你,想见见你。” “嗯。” 沈恪自然会去,正元夜宴,是顾氏最为隆重的宴会,几乎所有无事的顾氏族人都会参与。 而顾晏,自然也会到场。 这几个月,风声鹤唳,人人自危,顾晏从早到晚几乎都呆在内阁,很少出现,每次回来也都是行色匆匆,很快便离开。 沈恪想,无论如何,自己也还是想见到他。 * 晚上,顾氏夜宴。 凤萧声动,玉壶光转,云衫侍女立两侧有序侍奉。 绮肴溢雕俎,美酒盈金觞。 所有人入座,但都没有动筷,似乎在等着什么人。 待最后一丝天光被夜色吞没,灯火若长龙般照耀整个金陵,顾府大门外才静静停下一辆马车。 顾晏迟了许久,但无人责备他。 所有人全都尊敬地看着他,待其在主座坐下后,这场宴会,才算是正式开始。 沈恪知道顾晏在顾氏族人心中地位究竟有多高,有多受尊崇,但是……沈恪看着顾晏眉眼间掩饰不住的疲倦。 这样似乎无所不催的顾晏,究竟有多累? 沈恪坐在离主座最远的一处地方,想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在最低,但顾席他们却高高兴兴地找了过来,一群少年聚在一起,倒叫那些长辈笑吟吟地看了过来。 顾晏的目光似乎也看了过来,沈恪察觉到主座上那人的视线,动作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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