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状,古锋朝那蒙面之人抬眉:“古刀。” 古刀极快地擦过耳边血色,攀绳荡起,吹哨落地,堵在了段绪言身后,缺了一指的手掌悠悠揭下面巾。 “二位谈不清是情深还是义重,不过世子若是抉择不定,那就拖着吧,珵王方才吸进了软筋散,耗不了多久,只有死在你手里和我手里的区别。” 匕首亮出鞘,抵在空缺的一指前蠢蠢欲动,朝人刺去。另一侧,古锋不耐烦地抬手,绳索紧绷,尸身晃荡着撞向山壁,再度升高。 “为何非要借我之名动手,是因为同室操戈有损声誉,登上储位也难得臣心民心,不若就此挑起两国纷争,借乱局斩草除根,一举两得。” 众人闻声一时顿神,看向阮青洲。 “我可以答应你,”阮青洲说,“只要你能留李之全尸。” 古锋欣然一笑,叫停古刀。 “古刀——” 匕首停在半空,不甘地收回。段绪言拦下几招,耳边嗡鸣,仅靠最后一点余力扶刀悬在崖边,半膝跪向地面,手边刀身深入尘泥几寸,摇摇欲倒。 素白衣摆缓缓落进视野,段绪言淡淡垂眸,似也再无挣扎之意,只在身子倾倒前一刻,撑手扶着地面,却被人接进怀里。 衣间仍是那般熟悉的味道,段绪言靠他怀中轻嗅,感受冰凉指尖自面颊滑落颈部,探进衣襟。 似有所觉,段绪言错愕着低语:“你……” 阮青洲轻笑着按住他的后颈,收回指尖,隔衣抚摸他的心口。 “李之无辜。我想,带他回家。” 声音轻颤,阮青洲松手起身,拾来长弓朝古锋走去。 “箭。”冷冷一声,阮青洲双眼已是无神,古锋露笑,将一支长箭拋向他手中。 两指夹来箭尾搭上弓弦,阮青洲旋身直指崖边那人,指间紧勾弓弦,俱已发白,却在箭簇对准心口的那瞬决绝地一松。 刹那,冷光破风而出,没进胸膛之时,刀刃砍断了绳索,山谷间忽而一声坠落的闷响,血肉似在石间崩开。阮青洲眼睫一颤,心脏骤停,只余手中弓弦隐隐作响,指节痛意泛起。 笑声响彻山涧,如暴雷回荡,每一声都响裂心扉。阮青洲看着崖边那人与他对视着,胸前一箭直入心口,扶刀撑跪在地,唯剩一丝清明,却不敢回首看一眼山壁间被人恶意拋坠的那具尸体。 愚蠢。 阮青洲松开弓臂笑起,仰对明澈苍穹,哽了喉头,至声泪俱下时双腿软着跪了地。山间水声吞没了哽咽,阮青洲泪落满面,颤抖至无声,双手捂满湿意,又抹进土里。他渐扶地而起,踉跄着走向崖边。 是时山下马声追来,古锋本还咂摸着趣味,见此召人回避。 “动作快些,收好东西,应是珘王带人来了,此处不用我们收场,可以走——”声响骤止,刀身自后穿透腹部,古锋震愕着俯首看去,刀刃沾血抽出,脖颈再一阵剧痛,血红竟已自喉间喷涌而出,红了视野。 “哥!” 身躯倒落,古刀抬掌紧堵他喉间涌血,瞠目颤着声。 “阮青洲!”他恨红双眼,破声呐喊,“我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一声淡笑,阮青洲漠然拋刀,带血抹过面颊,步步后退,静听山间马蹄聚来,至段绪言身前蹲跪下去。 古刀拍地而起,被人拦下拖往后方。 “刀爷,被珘王带回他也是必死无疑,就要来人了,走!走啊!” 再不听身后乱响,阮青洲抚上段绪言的脸庞,看向山涧落水。 “生死有命,绪言,”阮青洲俯首轻抵他的额头,“我们,再跳一次吧。” 默然无声,一柄长箭自胸口拔出拋落水涧,段绪言被托腰而起,静靠在他肩头。 山林凄冷,清水激荡,阮青洲双手紧拥,听尘泥被踏至飞溅,合起了双眼。 足下迈空一瞬,倾倒那时,风灌双耳,轰然一声,黑白相拥沉入水间,骤然失色。至水浪平静,崖边人已追来,段世书扶臂朝下看去,沉了声。 “罪人阮青洲加害珵王脱逃,派人至下游追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 不日,关州一声擂鼓震响,原野马匹相撞,刀刃见血,烽火燎原至浓烟滚动,马蹄踏过村落时,百姓四下逃窜,丢了衣鞋。 斥候至前方退回军营,谢存弈听得马声扶额惊醒,即刻起身踩靴进了主营帐。 谢存弈在营帐内昼夜参议,只能得一两个时辰的小憩,不过几日,霜发渐生,白了半头。众人见他抱拳行了礼。 “国公。” 谢存弈颔首,问过斥候:“可有寻到殿下的下落?” 斥候垂首:“尚未。原关州营的军马已受晟王之命到关州边界驻营,但两方悬殊,北朔严守关州边城,不好攻入。” 阮莫洋握拳砸向桌面:“糊涂!阮泊文这急功近利的混账,战俘死因都还未明了,如何能向北朔草率开战!他要南望争这个颜面有何用处,二哥如今人还在关州,他不知一旦开战,二哥就非是座上客,而是敌国太子了吗?!” 主将安抚道:“暻王息怒,战事在前,再如何追责也无用,事在人为,也只能想想下一步该如何挽回了。” 阮莫洋怒道:“如何挽回,还能如何挽回!分明是为求和而来,谁能料到这个局面!南望根本经不起战火,阮泊文能保证靠着宝贝似的那几个税使各处搜刮,就能担得起后方的军需吗,他一人安安心心地蹲坐在皇都,占着太子之利,可有想过二哥在北朔过的是什么日子,简直荒唐!” 几人沉默。 谢存弈出声转过话头:“关州割让后,原关州营撤回章州,军符暂时交由晟王一人掌管,我只怕开战一事陛下还不知晓,驿使今日能到皇都了吗?” “能了。” 第94章 南望 一份军报扬面而来,落地时“关州”二字赫然在目。阮泊文跪地垂目不动,开口道:“儿臣——” 一掌挥过面颊,泛起麻意,阮泊文却是神色不惊,阮誉之见那模样更是恼火,仰头捂面嗤笑。 “阮泊文,你真是朕的好儿子……私自出兵开战,罔顾将士百姓,无谓生灵涂炭百业萧条,更不在意同胞兄弟的生死存殁!是朕给你的底气,是朕允你这么做的吗!” 阮泊文正身端跪,拜下身去:“此战不可免,儿臣不悔,愿受父帝责罚。” “责罚,”阮誉之阖眸平复,“轻描淡写一句责罚,你觉得自己这具血肉之躯能抵过多少条人命?阮泊文,朕以为经历过时疫,你好歹能通达些人情冷暖。太子当日为你处置流民一事参奏,其中是真是假,你当朕什么都不知吗,朕未予你责罚,不代表能容忍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胡作非为!此战纵不可免,也定然要免,必然要免,南望如何水深火热,你坐高位俯瞰,当真就能作壁上观,你要挑起一场战事轻而易举,但百姓怨声载道,国破山亡就是你能担起的责任吗!” 阮泊文反驳:“各国之间从来都是畏强欺弱,此次北朔主动求和,却以十亿两赎金辱我南望,中途又忽而变卦,仅需减免路州口岸关税,这不是北朔在退而求次,而是为了日后能往南望倾销货物,步步侵蚀南望经世济民的命脉,有这一次的妥协,往后就只会有更多。” “那朕问你,我们该当如何?在他们手中的是南望将士、南望子民,甚至还有朕的儿子、你的兄长!南望如今已是八方风雨,要与北朔对抗,至多就是玉石俱焚,”阮誉之手持奏本狠狠抵着他的肩头,“你愿意拿祖辈的山河相搏,但朕不能!” 阮泊文岿然不动,道:“纵是如此,南望受此屈辱,父帝您觉得能忍,那么战俘死在关州总还是北朔人所为,双方分明谈和,为何生变?因为北朔欲以千百战俘的性命向天下昭示对南望的鄙夷不屑,南望曾凌驾北朔之上二十载,儿臣自生来便只见南望繁荣昌盛,北朔曾有多落魄,今日便会有多狂妄,这一战是他们挑衅在先,南望若是不抓住先机以示国威,他们也必定会想方设法引战,父帝,我们不能示弱,没有选择。” 阮誉之无奈冷笑:“好,就算如你所言,战俘之死,南望可以问责、可以声讨,开战也并非就是刻不容缓,你考虑过还在北朔人手中的太子吗?” “太子……”眼眸心虚垂下,阮泊文握紧双拳,“儿臣原以为谢国公和三哥身在关州,就能及时将太子救回,如今看来,是儿臣考虑欠妥了。” 阮誉之摇头失笑,退步喃喃道:“太子,太子……那是你二哥!” 一脚往他肩头踹去,阮誉之怒道:“青洲为南望安定远赴北朔受尽屈辱,你却要朕亲眼目睹祸起萧墙!储君之位于你而言就这么重要吗,以至于迫不及待地要借北朔之手对他赶尽杀绝,阮泊文,你若不是朕的骨肉,朕今日!定然亲手斩了你!” 肩头还余痛意,阮泊文扶地紧扣十指,缓缓跪正。 “父帝要斩,何需考虑我的身份。在父帝眼中,有过我这个儿子吗。” 阮誉之看来,阮泊文面露苦笑,冷声道:“阮青洲一个心慈手软的懦夫,你奉若至宝,可论文我能望其项背,论武他却是逊我一筹,我到底差在何处?父帝能在见到甜橘时想到他,特意嘱咐使臣送去北朔,能在夏日尝到酸梅汤时念及他,在东宫重栽桃林,可还知晓我的喜好和口味,可会在我远赴各州协理税务时想过我的冷暖!” “朕可有想过你?” 阮誉之痛心直视,蹲身道:“你说朕可有想过你?朕曾为了护你,拉青洲替你背罪,掩下你残杀生民的事实,而青洲从头至尾知晓一切,却为了你忍受栽赃和冤屈,禁足东宫数月!你促成今日这场乱局,私心杂念占据几成朕不会多言,但即日起朕会自你手中收回军符,晟王府也做好一切准备,竭力承担我军战事所需。还有,青洲若有万一,朕绝对不会原谅你。” —— 南山,空盏静置桌面,人走后马声渐远。 柳芳倾合眼静躺榻上,听佟飞旭绕过屏风,挑起他颊边耷下的几绺发丝拢到耳后,指间还带着梨花酿的味道。 “开战了。”柳芳倾说。 “嗯。” “尉侍卫要去关州寻阮青洲,你呢,”柳芳倾缓缓抬眼,“也要走了吗?” 惊蛰后天气转暖,柳芳倾面色看着红润了些,连着双耳都能摸见暖意了。佟飞旭挪指够向他的耳痕,揉了揉。 “晚些。” “御旨不是下达了?皇都急调兵马至章州等待支援,锦衣卫也要凑人头,所以要你回皇都复命,”柳芳倾挪脸靠向他的身侧,露出些依赖的姿态,“我可以在这儿等你回来。” 原以为他服药睡得沉,佟飞旭便带尉升入门,两人仅隔着一道屏风议事,不承想都让柳芳倾听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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