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绪言扔回药渣,蹭干了手:“另请个可信的郎中过来。” “是。”管事退下,走过时与行来的铁风擦肩,垂了垂首。 铁风朝人点头,至寝屋前放轻了声量:“主子,药馆见血,孔郎中及药童都已丧命,但未见到李之。” 自戴家灭门真相传出、安神药被人动了手脚再到李之被劫,一切都太巧,似有人虎视眈眈,盼着利用阮青洲做些什么。 廊柱上的箭痕仍旧醒目,段绪言隐隐尝到了威胁,目光定在那处,愈发冷厉。 “去找。” —— “主子。” 渺远云雾间,回声邈邈,依稀可见东宫中庭,一片桃树含苞待放,李之站立其间与他微笑,犹是初见那派青涩模样。 阮青洲莫名压抑,驻足不能上前。 “主子回吧。” 李之顿了顿。 我走了。 一副明朗笑容随梦而逝,泪自眼角淌落鼻梁,段绪言伸指替他轻抹,抚过眉眼,看他微颤的眼睫一点点平静下来。 天微明,鸡鸣伴着曦光远远传来,段绪言坐看窗外思索,暖热的手掌捂着阮青洲的耳,修长指节轻蹭侧脸,安抚般摩挲着。 忽听脚步急响,来人进门时刻意将足声放慢了些。 “主子,战俘营出事了。”铁风言简意赅,轻声朝他拱手,段绪言沉眸,未见身旁那人浅睁双眼。他兀自轻挪开身子,走进廊下。 “说。”段绪言单手拢来氅衣,利落系起绳结。 铁风快步跟在身后,道:“有人趁着轮值的间隙突袭,战俘手无寸铁,又大多都在睡梦中,多数已遭袭丧命,现下营中混战,我军正在搏杀,消息也往布政司送去了。” 靴履跨出府门,段绪言提绳一步翻上马背,将腰牌抛向亲兵手中。 “拦下那群文官,拿我腰牌寻援军支援。驾!”段绪言抖起缰绳,大氅灌入猎猎疾风,登时扬动。 铁风紧随其后,马匹竞追,冲向缓缓升起的初日。 寝屋外,阮青洲独身站在风中,眼前一件染血的氅衣挑衅般地高挂在院墙之上,被天际微光映得刺眼。 他紧攥双拳,手中血色不再。 —— 本当与南望交接的当日,战俘营却遭袭,上百上千人的性命本该用以求和,转瞬即可变作引战的缘由,程望疆闻讯脸色大变,当即上了马车。 火光燎燎,远听营中刀剑相撞,马匹停蹄,鸣声不止,程望疆掀帘才露半身,车夫却是当场身中一箭朝他倒来。 程望疆微微一颤,华发被箭尾勾散,面上已是抹了几道溅血。身负尸首,他四肢木然,颤巍抬眸时,却见一箭就朝此处贯来。等不及阖眸,他瞠目直视,来了一抹刀光抵过,随后便听得几声清脆铮响。 腥风中一臂朝他眼前伸来,程望疆看去,于云间明光中见到那人轮廓,似与何人重叠,恍惚了一瞬。 程望疆哑声:“铁……” “属下铁风,珵王府侍卫首领,中书令随我来吧。” 铁风让他搭臂踩下马车,挥刀护在身前将人送至亲兵身后。 “护好中书令。”铁风微微侧首,转刀甩开血珠,迈进人群。 又是一道血红泼过半空。段绪言面不改色,解下氅衣抹刀,踩步上前,转腕斩过一人咽喉:“还剩多少人?” 铁风抵开眼前刀锋,顺手拎过副尉衣领,提至段绪言身侧。 见那冰冷侧脸,副尉心已露怯:“……回王爷,下手太快,战俘还剩不到十人。” 冷嗤一声,段绪言拔刀提来一人尸身,掐脖怼至副尉身侧。 “听好,”血色漫过指缝,段绪言漠然,“这些人,我要活口。” “……是!” 副尉一声令下,四下刀刃攻势更猛,远远正有一队人马奔来,段世书领头在前,下马张望,冲进营中时险被刀刃刺中。他抬臂要挡,那人刀身一滞,已被人收指扭过脖颈断了喉。 段世书侧首看去,见那染血的面庞霎时缓了神色。 “绪言。”段世书垂首寻帕递过。 段绪言已自一旁的火盆中抓出烧灰抹了手:“刀剑无眼,援兵已到,大哥还是不要涉险了。” “我也是想寻世子,才一时乱了神。” 段绪言手中停顿,冷冷抬眸:“阮青洲?” “正是,来时我才见世子策马正朝此处而来,但此处还是凶险,我想尽早寻到人才好,可怎么寻不见——” “一群废物。”段绪言冷声,是时忽觉耳后刀风袭来,他抬手推开段世书,一个侧身避过,刀锋登时追来,他屈臂提刀,正将挡下时,段世书却是抬臂拦在了他身前。 袖间落下一道血口,段世书捂臂闷声垂首,段绪言抵开刀刃接住他,抬首看去那时,眉眼却是一沉。 面巾之后,一双眼眸弯起,冷光映面,那人缓缓摸过刃上鲜血,握向刀柄时手掌显然缺了一指。 太子之命,杀无赦。脑中闪过一声,记忆中的面容一时重合。 他确信,这就是在关州奉阮青洲之命,朝他胸口捅来第二刀的那人。 段绪言五指攥刀,短瞬的惊异直被冰冷浇透。那人却是一笑,几步退后,拽来缰绳跨坐马背,直朝营外冲去。 “铁风!” 臂间青筋浮起,段绪言抬掌抹过颈间溅血,拍过铁风肩头。 “看好珘王,随后再跟上我。” 一声嘶鸣,马蹄霎时溅出尘泥,段绪言持刀冷视前方,独驰在辽阔天地间,紧追那身影而去。 —— 涧谷处,地面一道血痕显目。 阮青洲追至此处,渐停马身,手间紧攥缰绳,磨痛了掌心。 听山涧泠泠水声,刀剑磨过乱石,李之却是了无声息,被高吊着双手悬在山间,腹部血口深长,只剩一具被放干了血的尸身。 群人抬刀围堵,一人悠悠下马,将染血的氅衣褪下,用刀尖挑起,缓缓挪步崖边。 “世子还是来晚了,不过若不是这小子,也不用弄得这么麻烦。”他转刀一笑,氅衣携风下坠,落进水涧。 “昨夜我们本想让这小子引你进门,他死忍着疼,还和你演了一出。啧,刀刃扎入皮肉,缓缓剌过,嘶——这小子还没长多少肉,等不到血流多少,那肠子就……”那人看着阮青洲的神色,说着笑出了声。 “不过世子放心,我们可给他塞回去了,毕竟要这些东西也没用,也怪他,以为我们没别的法子引你过来,非要玩命受这苦做什么,你说是不是?” 指尖攥得发白,阮青洲久久凝视山壁间那张灰白面容,眼中烧出了红。 “无意惹怒世子,我们还是谈谈正事吧。”那人转头朝旁伸手,接来把长弓,细细地摸着弦。 “这涧谷世子熟悉吧,当年珵王就是在这儿设下埋伏,反被世子将了一军,那么今日这出请君入瓮,世子不能不在。很简单,就用世子最精的箭术对着珵王。”那人紧勾弓弦,对着李之一放。 “啪——正中心口,然后,这个人的尸身你就能带走了,不若,啪!摔成肉泥死无全尸的不仅是他,可能还有世子。南望战俘此时应当已经死尽了,趁着两国还没开战,南望使臣也还在关州的时候,世子快些做完这件事,大可和他们一并退回南望。不然,作为质子的屈辱,世子还没受够吗。” 见阮青洲合齿不语,那人抬指扬高,尸身再被吊高几尺。 “停手,”阮青洲后齿紧咬,压声怒道,“停手!” 那人津津有味地看着,收指示意绳索停下。 林间冷风刮来,一声哨鸣响过,那人合眼细听水声潺潺,笑意再又扬起。 “世子要快点想好。氅衣顺水飘下,循着水源,很快就能寻到此处,你听,珵王就要来了。” 第93章 抉择 马蹄踩水而过,远见涧石处挂着件素白氅衣,段绪言眸色俱冷,扯绳调转马头,直奔上山。 几阵颠簸,刀刃扫风,前路却有几道绊马绳拉起。再无去处,段绪言等不及勒马,踩上马背借力翻下。 骤然听得马匹失蹄的重响,尘烟扬起,呛过口鼻,段绪言扶刀稳住身体,抬眸见不远处一人缓缓笑起,收刀抬至臂间擦拭。 口中挑衅地吹出哨响,那人迎着段绪言的冷眼抬手将刀上沾血抹过胸口,跑进山涧。 至眼前视野开阔之时,可见崖前人影,那人脚步更快,却不听身后紧追的步伐,他犹疑几步,侧目后视那时,耳后一节尖竹转瞬袭来,他转肩避开,尖竹直朝侧颈划过,沾血直扎入地。冷刀继而袭来,那人侧步躲避,眼前一箭也正向他肩头贯来。 已是避之不及,那人即刻屈身,箭头擦破耳廓皮肉,蹭过刀锋,钉上了树干。 刀刃偏离几寸,砍向一侧的竹身,竹屑溅起,越过身后一双冷眸,几点飞血凝在面庞上,越显凌厉。 旧地重游却恍若隔世,远见崖前持弓与他相对的清影,视线再又落向山壁处悬着的尸身,段绪言握柄冷冷抽刀,鸷视前方。 崖边,长箭夹在指间一转,古锋眯眼看着阮青洲,目光不疾不徐地越过他肩头,落在了段绪言身上。 “世子,没意思啊,这箭偏得够厉害,险些还将我的弟兄误伤了,是南望美传有误,还是安神助眠的汤药喝多了,就连人都看不清了?两年了,世子屡次心软,还是不舍得杀他吗?” 指节稍松,弓臂耷挂在掌心,犹见阮青洲隐隐发颤的右手,段绪言心头一紧,渐沉渐重。 古锋笑着一点头:“啧,我都忘了,珵王什么都还不知道呢。抓着我们世子折磨了这么久,大概是还以为当初在关州派人来追杀的是世子吧。谁让珵王那时失血晕厥了,倒在山坡奄奄一息,看不见赶来救你的世子,可惜了,我们原先只要再快一步就能得手,也不至于拖到如今。” 刀柄紧附掌心,印痕深深,段绪言眼眸微动,右胸伤疤似在缩紧,为此生出的怨恨顷刻间被翻覆。 他分明看到过的。 血腥漫鼻时,余晖都似染血,他侧头远望天际,落日下朝他奔来的一个身影,不是幻象,就是阮青洲。 是阮青洲。 为那一刀耿耿于怀,担忧他不能平安回到北朔军营的人是阮青洲,最是痛恨他却又下不了死手的也是阮青洲。只有阮青洲。 一声淡淡的嗤笑,指尖无措地抓动了几下,段绪言觉得自己可笑,那么计较的爱恨根本就不对等。 他有什么资格说恨,从来都是他欠阮青洲的。 阮青洲。段绪言默念姓名,见一双黯淡的眼眸看来,阮青洲已被摧了心神,面色似被霜雪染过,只剩苍白。 山涧冷风不止,那身影却如纸薄,寻不见一点依靠,他不能旁观。 可段绪言抬步上前,每近一步就觉心血涌动,足下再又沉重几分,一阵麻软,他插刀入地,喘息一时难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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