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知微从丞相换了个路径,直接开始做贵妃,正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哪敢与君王同坐。 怕是刚坐片刻,就得被阶下尖锐的目光刺的坐如针毡。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君王危坐于殿上,百官敬拜,山呼万岁。 “平身。” 楚明瑱俯瞰坐于殿中的高官勋贵,他们皆是三品以上官员,满朝朱紫,面前皆摆有食案。 殿外,品阶更低的青袍百官按位序排坐,更是无一人出声,场面寂静肃然,井井有条。 燕知微做丞相许久,对于朝廷百官的姓名、官阶了如指掌,安排宫宴轻车熟路,甚至还特意将不错的寒门出身者挑出来,递了帖子,把他们带到了帝王的面前。 哪怕他不说,楚明瑱也会意,这是燕知微评判的“可用”。 “赐宴。”楚明瑱声音带着笑意,韵味悠长,“守岁之日,辞旧迎新,朕与诸公同乐。” 帝王说罢,宫人鱼贯而入,将御膳房准备的佳肴呈上食案。 “谢陛下恩典。” 宴乐之日虽然不比祭典,氛围还算轻松愉快。但是事关皇家,余兴节目也不得轻浮。 乐声响起,是《大雅》。 钟鸣鼎食,乐声庄肃,楚明瑱听了甚是满意。 百官也觉得庄重,面上浮起微笑。 这是楚明瑱继位后第一次办如此大型的宫宴。 在他连平两场政变,杀的人头滚滚之后,他再出手安抚百官,很是有一张一弛的风范。 长安城腥风血雨尚未平息,他却携着那倒不了台的燕相同进同出,连协理六宫的权力都赐给他,这无疑是在明晃晃的打长安世族的脸。 楚明瑱分明是在警告他们:跟随朕出燕北,入长安的功臣,将会是长安新的勋贵。 亦是在说:朕压得住功臣集团,不会功高震主。是谁在挑拨构陷,朕看的明白。 两年时间,楚明瑱经营明君的声望,猛刷政绩,纳忠言,听直谏,把中立的清流纯臣拉到自己这侧,从而在长安彻底立住。 如此,他再也不是那个自燕北闯入长安,没有丝毫根基,还要与世家大族保持表面和平,才能坐上皇位的皇帝。 楚明瑱微微勾起唇,十二冕旒摇晃,他清隽尊贵的面容,在橙黄色的灯影下模糊不清。 灯杆立在殿外的广场上,宫人挂宫灯,缀琉璃花,立山水屏风挡寒风,再备炭盆、温酒等物。 首次被宴请,就是这般周到对待。这些官服上都开始打补丁的小官浑然不觉的冷,反而因为坐的遥远,满心欢喜地望向金殿处。 “桓帝时,我也来过金殿上。”离皇帝尚远,坐在后排的小吏们彼此相识,也都聊开了,“那是我唯一一次进宫……” “在下也是,后来就被放出京城,去做一名县官。”又有人接话。 “可惜,平生尽是蒙头做事,不通朝堂规矩。河道案结束后,我所在的平林县是唯一没垮堤的。再回京时,我就在工部做了一名九品官,每天都在干些不知所谓的活计。” 县官也是九品。他调回京城,也终是没升上去。 那小官喝多了酒,不无遗憾道:“听闻本该给我的那个缺,最后被某个淮右世家的子弟顶了上去。我还见过一次,不是休沐时间,那贵公子在长安走马呢……” “这种事情,难道不是多了吗?”他们叹息道,“十年寒窗无人问,本想着金榜题名时挣一个好前程,可是科举之上,原是还有跨不过的天堑……” “门第啊。”诸人默契对视,大笑道,“十年的圣人书,二十年的小吏,不如投生在望族门第。” 一群失意人聊过后,发现平日里各司各府衙互不走动,今日青袍绿袍间,尽是寒门子。 这金殿里面,是帝王将相的舞台。在长安城最籍籍无名处,却有着无数饮冰十年的影子。 他们尚且不知,这一场宴席,会将如何改变他们的命运。 他们尝到了皇家御厨的手艺,饮着御赐的美酒,此生从未有过这般飘飘欲仙。 有人醉了,提到了最关键的那个人物,迟疑道:“燕相……不,贵妃娘娘为什么会给我们发帖子呢?我并没有机会见当年燕相。” 他们虽然不宣之于口,心里却在感激着。 “实不相瞒,以前初入长安,走投无路时,我去燕相府上行卷……”有人吞吞吐吐,道,“当然,被拒绝了。” 他似乎有所隐瞒。再看了几人的神情,却惊讶地发现,他们的神情也多有隐瞒。 此时,却有人突兀地道:“……我也去行卷过,虽然没见到人,还被下仆客客气气地请离府中。但是燕相给了我一封信,叫我去转投顾大人的门生,去罗大人的府上碰碰运气。对,户部的罗大人,听我说算数好,有功名在身,建议我参加户部的考试……” 在场一时寂静。 那绿袍的男人低着头,他举箸尝着御膳,竟是落下男儿泪,道:“燕相把我拒之门外,今日却还记得我的名字。当初,相爷指点我的这条路并没有错,这是我唯一得到功名的方式,而且,燕相虽不见我,却派人嘱咐‘不可说来过相府,恐影响官途,如有人问起,定要说吃了闭门羹’。” 众人沉默片刻,看向殿前歌舞,满目朱朱紫紫。 唯有那小吏的声音在风中,“……诸位,难道真的觉得,燕相如世人所言,是佞臣奸相吗?” “如他这般,为寒门士子开路的宰相,会是奸相吗?”
第46章 寒门路,黄金台 燕知微是好与不好, 是能臣还是奸佞,都已经不再重要。 他被帝王隐藏在椒房之中,再也不会重见天日。除却老实做妃子, 仰仗天恩之外, 他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呢? 这些寒门下僚聚在一处, 葡萄美酒中藏着未曾诉之于口的长叹: “失圣心可怕,得圣心更可怕。” “燕相多年劳碌, 才得以位极人臣。如今在深宫里, 不得插手前朝事,他的一身抱负还能如何发挥呢?” “权势付诸东流, 以男子之身困守深宫,以色侍人。他难道就这样……要独对君王一辈子吗?” 繁琐的宫宴礼节简化, 御前只余雅致的丝竹声。 金銮殿里的朝臣在饮宴时看见帝妃恩爱,纷纷低下头, 大气也不敢出。 燕知微照旧每道菜率先尝一口, 再用银筷分出些许, 为君王细心布菜。 “陛下, 要不要用些炙肉?”他知晓君王口味, 柔声细语。 在苦寒燕地呆的久, 他们这些走出来的人都很喜爱不加过多复杂烹调,只有炭火香的炙羊肉。 这润物无声的温柔, 君侧伴驾的体贴。燕知微的贵妃业务日益娴熟。 “爱妃喜欢桂花甜醪糟,朕这份也给你。”楚明瑱很快就被燕知微似水的温柔与糖衣炮弹打败了。 百官在前, 他却足够昏君,目光频频落在身侧的贵妃身上。如此关切, 堪称盛宠不衰。 燕知微谢恩后,将君王端来的汤羹饮尽, 还被楚明瑱伸手,用绸缎擦去他唇边的汤汁。 “……陛下。”燕知微无奈,藏在桌下的小腿轻轻撞了撞他的腿,示意他别太明显。 这点小动作,看上去不像是提醒,却像是勾搭。 楚明瑱这才收回目光,微笑却没半点掩饰。 他就是要告诉群臣,他们琴瑟和鸣,情比金坚,别不长眼上书,反倒拦着他得到想要的。 “爱妃费心了。”楚明瑱轻轻拂过他的手背,与他说些温柔小话,“宫宴事务操劳,爱妃别累坏了身子。” 群臣窒息片刻,顿时整齐划一地低头,装作没听见。 面对遂了心愿,正春风得意的楚明瑱,昔日燕相的眼眸忽闪,有一点无奈,随即笑着合起。 权势是那样的无所不能。 起初是他差点陷在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美梦里,最终一夜转醒。 现在,是楚明瑱掌控着皇权,还是皇权掌控着他呢? 除却这对帝妃半真半假的琴瑟和鸣,被秀了一脸恩爱的群臣开始坐立不安。 有人食不下咽,有人抓耳挠腮,想:难道我们也是陛下和贵妃高端玩法的一环? 无论如何,他们心知肚明: 燕相当年势力多煊赫,与燕北功臣的关系再好,在朝堂里的触角再千丝万缕,还不是陛下一道命令,说入宫就入宫,说为妃就为妃,直接断送了前程。 两年过去,他们才真正看清,撕去温文尔雅的明君皮相后,如今圣上有多么霸道。 也不是没有人规劝过圣上,言辞激烈地喷妖妃。 但是奏折皆如石沉大海,还有官员被圣上莫名申饬,训话,甚至坐冷板凳。 群臣都知道陛下在玩一种很新的东西,却又不欲惹恼他们好不容易等来的唯一靠谱的陛下,都在等他玩腻。 可陛下今日带着燕相出入宫宴,明日是不是就带着他祭祀宗庙了?这么下去,万一他还要封后…… 老臣们纷纷掩面退避,唉声叹气,可见妖妃已经把圣上迷得昏了头。 顾长清老神常在,他人老,名望不衰,是人活得通透。 在旁的同僚或多或少瞧着殿上为陛下布菜的前相爷,心里犯嘀咕时,顾长清既不肯定,又不否定。 他一改直谏作风,保持了沉默。因为他看出燕知微平静下的决意。 七年的纠缠即将走向尘埃落定。 君王英明神武,却走不出情障,看不透执迷。 他沉浸在万事顺遂的幻象里,以为这就是最好的模样,对身边人的改变没有分毫察觉。 “朕与爱妃先离席,去看看外面的爱卿。”楚明瑱先起身,抬手把燕知微拉起来,虚扶了一下他的腰,手指紧握,把他牵在身侧。 燕知微与他四目相对。相触时黏着片刻,似乎短暂地交流了什么。 随即,他起身,衣袂飘飘,百依百顺地跟在君王身侧。 楚明瑱执着他的手,蓦然笑道:“除夕寒冷,朕把他们从家中叫出来,陪朕守岁,是得去看望一番。” 果然来了。 燕知微办宴,就是搭台让帝王去瞧一瞧朝中的寒门士子。 这无疑是很有象征意义的举动。 此前,他在紫宸殿里与陛下私下交流,呈上名单时,说:“如果陛下要平衡朝堂,打压世族,自会空出许多实缺。寒门多有外放多年回京,仍然怀才不遇者,可填补空缺,堪大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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