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正经些,马上就宫宴了,臣的衣服都要皱了。”燕知微小声埋怨,脸却红透了。 “好,不闹了。”楚明瑱心里激荡。 每次这般交流朝政观点时,他喜欢极了燕知微,觉得他是天下第一懂他的知心人。 “朕给爱妃做面子,教你坐在朕身边,好不好?” “……那是皇后的位置。”燕知微无奈。 “迟早的事情。”楚明瑱不以为意。 与燕知微相关的事情,他向来不把礼法放在眼里,想一出是一出。 “今日赴宴的,有不少喜欢把‘礼不可废’挂在嘴边的大人。”燕知微意有所指道,“您当心又被奏折淹了。” “扔了不看。”楚明瑱前两年根基不稳,暂且忍耐。 如今,他既然动了铡刀,就一门心思清除积弊,才不会管名声。 楚明瑱也不吝将君王忌讳剖白:“朕从燕北打入长安,给朕面子,说朕天潢贵胄,贵不可言。但是在那群眼睛长在脑门上的家伙眼里,朕的母亲只是一名宫女子,不是显贵望族之女,就是出身不好,他们横挑鼻子竖挑眼,觉得朕不配。” “笑话,陛下不配,谁配?”燕知微冷笑,“陈留王、长沙王就配了?” 楚明瑱继续道:“更别说,朕还是从燕北打出来的,把早就被边缘化的燕地将门带入朝中,他们向来都是称朕的兵将‘泥腿子’,看他们不起。” “他们是平定天下的功臣,今日的四海升平,甚至朕的皇位,全靠当年将帅军士出生入死!看不起,他们算老几?嘴皮子是能打天下,还是能治国安邦?一群废物。”楚明瑱冷笑。 他表面上不动声色,实际上对世族与功臣集团的矛盾看在眼里,记在心中,正待发作。 皇帝不发话,这些与他出燕云十六州的将帅,就算被明里暗里怼过,也是不吭声。 燕知微也提醒过他们,忍着。功臣最怕骄纵,目无君王。被人耍嘴皮子欺到头上,反正不疼不痒,反击才会受君王猜忌,不反击,等君王回护,也是另一种以退为进。 他早就看出来,陛下不会忍耐太久。 楚明瑱态度明确,在除去宗室里不安分的兄弟后,他打压世族之意昭然若揭。 燕知微闻弦歌知雅意,弯起唇,笑道:“陛下别动气,臣说就是了。” 既然陛下已经有了此意,此时他再给长安勋贵们上些眼药,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这与他的计划也不谋而合。 “陛下知晓臣的身世。”燕知微眼睫掀起,目光清如秋水,凝视着他,“少年时,臣在族学读书,这是臣能接触到的唯一的学习途径。那时候,臣的身份名不正言不顺的,非常珍惜,以为显出过人的天赋,就能得到尊重,得到地位,改变在燕家窘迫的处境。” 少年天才的燕知微,身份明明最低微,天分却压过了主母所出的燕家嫡子,如何不会为人所忌? 倘若他变成庶子,得到参加科举的机会,他难道不会一步登天? 家主懦弱,主母强势,最怕庶子压过嫡长子,对他越来越看不顺眼。 燕知微初露天资时才七岁,就能轻易压过整个学堂里的世族子弟,又长着美若天仙的脸,他会被如何排挤,可想而知。 他不欲提那些明面嘲讽,背地排挤,甚至是欺凌。他还是个孩子,就要直面惨淡恶意。 “……学些本事,果然是很难的事情。” “能想象吗?世族子弟聚会时,我那名义上的兄弟,总是指明我去,不是承认我的身份,而是为了多个人欺负,看我被讥讽,被泼水,或是摔倒的狼狈模样取乐。”燕知微说到这里时,已经没什么表情。 “臣这样没有任何靠山,甚至被默认了低贱,难以翻身的人,欺负起来最是安全。” 燕知微的察言观色,是少年时夹缝里行走,学会规避恶意,自我保全,才逐一磨练出来的。 “当时娘亲问我,在族学里面学到了什么,有没有受欺负时,我为了教她安心,总是说,没有。” “她过得艰难,唯一的希望是母凭子贵,我只有学。”燕知微提起娘时,明显温柔几分,“不过,娘亲大概也看出来了?她向来都是敏锐的。” 燕知微看着身着明黄龙袍的楚明瑱蹙眉,握着他腰的手紧了紧,他才恍然,微微笑道:“陛下不必忧心,臣是在说些凄惨的童年,讨您心疼呢。” 他说的越是坦荡,楚明瑱越是知道,他受的欺凌还要多得多。 “后来,主母不让我上族学了。”燕知微回忆,“十三岁的时候,我就算再藏着掖着,不露锋芒,主母也怕我成长太快,就断了我学习的途径,关在家里。” 他短暂地接触过那个圈子。世族勋贵之间时常交流,宴会很多。他只去过几次,本是为了给嫡兄当陪衬。 燕知微面容姣好,依稀可以看出未来的卓然风姿,就算身份名不正言不顺,也容易压风头。后来,他就不去了。 他如同一滴水没入汪洋,没人记得住他的少年天才。他被长安彻底遗忘,生命埋葬在燕家这口逐渐枯萎的井,看不见一丝希望。 “后来的事情,陛下就知道了。”燕知微道。 直至今日,燕知微才轻叹,道:“如果当年没有遇见您,臣上不了燕家族谱,就没有办法科举,更不会有未来。” “……科举乃通天之道,多半都将寒门拒之门外,这样的路,是不会为一名歌女之子开放的。”
第45章 宫宴时,公卿乐 除夕夜, 君王赐宴,贵妃发帖,宫门大开。 凡持帖者, 不论尊卑, 皆可入宫饮宴。 御林军守在宫门边检查, 验证无误后放行。 今日的宫廷,沿路悬起了朱红宫灯, 在暮色中摇曳。 “劳驾。”一名绯服官员递上名帖, 脸色有些不好看。 他在接到帖子时,以为自己官居五品, 能受邀,是入了帝王青眼, 这几日他很是春风得意,以为自己终于能一飞冲天。 但来到宫门前, 他看见持帖者众多, 甚至还有穷酸到步行而来的绿袍寒门士子, 或是几人凑了一辆马车的青袍小吏。 他们出示帖子, 被御林军和颜悦色地放进宫中, 露出了乡巴佬进城的惊叹模样。 他的待遇, 竟和这些沉沦下僚的寒门士子一模一样。 绯服官员出身世家,顿时脸色就变了。 入了宫门, 他先是拿着帖子,挤进同着绯服的官员圈子, 听他们道:“也不知那燕相……燕贵妃是如何发的帖子,这些寒门下僚, 也配与公卿同席?” “别说是绿袍,下官还看见青服小吏, 那头发白了一圈的,是陈景初。罗大人,他是你们工部的吧?” “寒门小吏,听说在桓帝朝还考过榜眼?十来年过去了,还是在八品打转,这官运也不怎么样啊。” “那妖妃是从哪里挖出的这个人,还发了帖子?” “慎言。”立即有人警告同僚,压低声音道,“那一位燕贵妃,连那种坎都能过。如今这一飞冲天的架势,你敢说一句不是?” “照我说,就是使出鬼蜮伎俩,仗着美貌,迷惑了陛下……” “咳。”有人重重咳嗽。 几名绯服官员回头,见到顾长清拄着拐杖走近,不知听没听到他们的闲话。 这位老人的背后,簇拥者众多,皆是这位大儒门下学生。 顾长清重重地敲了敲拐杖,沉声道:“除夕之夜,陛下请我等赴宴,贵妃操办宫宴,你等不知感恩便罢了,还在背后诽谤君王,该当何罪?” 几名绯服官员立即冷汗淋漓,道:“是我等无状。” 被明里暗里贬低,却不敢反驳上峰们的绿、青袍色官员回过神来,向着这位只见过一二次的儒林大贤躬身,感激地道:“见过顾大人。” “把握机会。” 顾长清不看绯服官员一眼,待这些谦逊的寒门士子却是温和的,道:“有的人封你们的路,有的人在为你们开路。孰是孰非,后人自有定论。而你等,别忘了那个开路的人。” 这些小官谦卑地躬身,没人看得见他们寒窗苦读后碌碌沉沦,看不见通途时的苦悲,更没有人会懂他们如今眼底的泪光。 他们齐声道:“谨记教诲。” 说罢,顾长清自顾自地往灯火通明的金銮殿走去。 从宫门走进这片庄肃沉寂的宫殿的,除却朱紫朝服之外,还有一片片如浪般的青绿,如同春风吹拂过沉寂的长安城。 “春风,要化开这冻结的冰层了。”顾长清看着他们或是青涩,或是局促的样子,微微笑了。 在公卿眼中,这些寒门士子就算科考又如何?他们拮据寒酸,位卑言轻,在寸土寸金的长安城,那点俸禄活着都艰难。 却没人想起,公卿固然位高权重,但是小吏下僚才是支撑王朝的基石。 燕知微书写这封帖子,遣人逐一送入他们或许徒有四壁的家中。 他请人,不分高低贵贱,只看风评、政绩与能力。 他朝登天子堂,再回身时,并非是封死了通路,而是给无数籍籍无名,沉沦下僚的寒门士子,发来一封来自天子殿前的邀请函。 至于他如何分辨是能吏还是恶吏…… 燕相当年站在金銮殿上,风雨不动安如山,对于官场了如指掌,靠的可不只是帝王的宠爱。 酉时,除夕宫宴即将开场。 金銮殿空间有限,靠近皇帝的位置,按照官位排座次。在殿外,更是备好了每一名受邀到场的官吏的食案。 时辰一到,楚明瑱携贵妃临席。他身着明黄龙袍,束冠,戴十二冕旒,徐徐走入殿中,在龙椅上落座。 燕知微身着改成贵妃制式的礼服,跟随君王身后。显然是无上荣宠。他目不斜视,带着标准的微笑,让昔年清雅绝伦的美貌,还是让无数官员惊为天人。 楚明瑱落座,燕知微刻意把自己的座位安排在他左侧偏下,也随他坐下。 这个位置既可以侍膳,又显出他懂分寸,从不僭越皇权。 楚明瑱先前允许他以贵妃之身坐在他身侧,燕知微当即拒绝了。 他口头允诺要封他为后。但皇后千岁,地位虽然尊崇,也无法与万岁齐平,更不能与他共享楚氏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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