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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都

时间:2023-10-12 23:00:19  状态:完结  作者:风为马

  “旻儿,替我掌烛。”

  温旻点了根蜡烛,拿灯罩罩好,屋内亮堂起来。

  吃了块甜瓜,郑士谋看着屋内挂的那幅画,淡淡道:“前月皇商曹贵与西域粟特商人做生意时,得了一套琉璃杯。”

  温旻双目视地,静静地听。

  “这样的东西,他不送去内务府,不送去户部,却在半月后出现在赵尚书的府库中。可惜家仆ko风不严,传到了皇上那儿。赵氏当年拥陛下即位,陛下当时还是藩王,迫着时势认下舅舅,从此大权旁落。陛下倒是励精图治,可是两年过去了,是什么光景?”

  “司礼监虽已逐渐架空,东厂一废,‘厂卫’中还剩下你这一个‘卫’,可赵氏还在,有什么用?皇上苦赵氏久矣,只是上面还有孝道压着,有满朝文武盯着,赵氏又没出什么大纰漏,就常年累月成了一块疤。”郑士谋疲倦地闭上眼,缓缓吐出一ko气,“这疤好端端放在那,出不了什么岔子,万一经毒虫叮咬,可就说不准了。皇上毕竟年轻,悬而不决,不如趁早刮骨疗毒。”

  话听到这份上,温旻已经再明白不过了。

  赵氏有兵有财,权柄在握,皇帝不得不忌惮,这根弦绷得死紧,君臣离心是早晚的事。皇帝早防着他这个没有血缘的舅舅,这层窗户纸是皇帝对赵氏的底线,也是悬在他们之间最后一根稻草。

  赵文良一条命算不得什么,郑士谋也并非要他偿命,而是要让皇上与赵氏彻底离心。

  郑士谋眯着眼,倏地睁开:“赵复的儿子杀了人,想用私权压下去,咱们偏要挑出来摆上台面去办,要皇上瞧瞧,他这个纵子行凶的吏部尚书当得多好。”

  他又捏了片瓜吃了,有些惫态。

  郑士谋未过花甲,身体眼看着垮下去,满头冒了白发,脸颊松弛,看着比同龄的男子苍老十分。

  大约是他一生筹谋,心力交瘁之由。

  温旻轻轻给他捏肩,听他继续说:“这事一旦捅到皇上那儿,事关我朝学子,皇上必然要追究,赵复大儿子虽然顶用,毕竟是cang/j所生,只有这一个名正言顺的嫡出,想要保住赵二,他只能去求太后。”

  郑士谋缓缓舒气:“凡事都是太后出面,那还要皇上做什么?便是他舍断父子之情,那赵家数座私宅也要被捅出来,他一个吏部尚书,若不贪墨,哪来这么多钱。皇上心思细腻,必然会有所忌惮,只要失了圣心,这一回不成,下一回也会轻松百倍。”

  温旻道:“可是赵氏手中还握有浙地的水兵,万一打草惊蛇……”

  郑士谋冷笑了一下,闭上眼由温旻捏肩:“赵氏虽然有兵有粮,可远在天边,京师三大营的调度大权还是在皇上手里,皇上要清算,他岂敢不臣。君以此兴,必以此亡,这是敲山震虎,我要告诉他,最近小心着点。”郑士谋与赵复不合已久,夹枪带棒的暗仗不知打了多少场,他想起前尘往事,眼里掠过一丝不快。

  郑士谋淡淡道:“这案子交由锦衣卫去办,便不涉及朋党,你若做得圆滑,圣上不会起疑。”

  温旻低声说了声是。

  他身上泛起些冷意,郑士谋两朝阁臣,思虑何其周全,兴许在收养温旻那时,就谋算到了这一天。

  温旻眼神黯了黯,他十一岁被郑士谋送进军营,跟着当时的边邑王就藩朔西,接着编入朔西部队,生生死死里走过无数回,最终是命硬挺了过来。他日夜翘首回望的京城,真的有他眷恋的“父子温情”吗?

  像是察觉到他的心思,郑士谋沙哑的声音响起来:“这两年风里雨里,也辛苦你了,想一想都这么久啦。旻儿今年有多少岁了,让我算算......”

  他还真像个孩子那样板着指头算起来。

  温旻心里一酸,哑声说:“义父,儿子过完年就二十七了。”

  “嚯,这么久了,在朔西待了有十年了。”郑士谋合上眼,他身体不怎么好了,呼吸很短促,喉咙里冒出han糊不清的声音,“想不到二十七年了,此去经年啊,那从前的事情我分明还记得清清楚楚呢,可怎么忽然一晃眼,又全都忘记了。”

  他哽了哽,像个市井老人那样发出一声长叹,抓着温旻的手,捏得很紧:“你从前刚来的时候小小一个,手掌还没我一半大,如今都成了大小伙子,有时候下了常朝爹就看着你,真是威风。二十七年,光阴弹指,可久啊,又像是星火一瞬。”

  那声音哪里像一朝首辅呢,温旻不免动容,握住郑士谋微冷的手掌,低声喊了句:“义父。”

  “我老了,这也不难怪,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郑士谋喃喃地念,手仍然紧握,等温旻轻声唤他时,才发现这老人不知何时已经入睡了。

  温旻愣愣地抽出手来,脸上有些凉意。

  他伸手去拭,藏起了袖上那片湿迹。

  此时赵尚书的府邸中,人影绰绰,来往的下人都不敢去花厅里触霉头。

  花厅里摆着一桌酒菜,却并无人去吃,桌旁跪着一个青年,正是赵尚书的二子赵文良。

  赵尚书紧紧皱着眉,站在他面前。

  父亲的威严在上,赵文良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讲。

  过了半晌,赵尚书也忍不下脾气了,指着儿子的鼻子骂道:“蠢材!”

  “爹,哪儿有这么骂自己儿子的。”赵文良小声道,他早和官衙的人打过招呼,把人揍一顿,早日签字画押,案子判完了,这事儿再一盖,没人知道前后原委,也没人会去探听前后原委。他这么想着,倒是十分轻松。

  赵复心火直窜:“你还知道你是我儿子!看看你闹的,把个清清白白的人关进牢里拷打逼供,他是谁不好,偏偏又是商闻柳,再不济也是过了殿试有功名的人!你胆子肥了,动天子门生,你把天子置于何处?是愁着咱们家没把柄是吧?”

  赵文良横行霸市,几时想过自家的处境,呆愣地由着他爹喷了一脸唾沫。

  赵复已是怒极:“你以为你那别苑没人盯着,内阁那个老东西早知道了,他若是上奏皇上,给你扣个谋逆的帽子,那锦衣卫来抓的就是你!”

  赵文良一听“谋逆”二字,接着又是什么锦衣卫,登时哭丧着脸道:“爹,儿子知错了!但求爹保我不要进那见鬼的诏狱!”

  锦衣卫的诏狱臭名昭著,刑具花样百出,谁都知道若是进去了,脱层皮都算轻的。

  赵文良骇得涕泪齐下,扯着赵尚书袍角不撒手。

  “蠢材!哪怕能有你大哥半分听话,你爹满头白发都能少些!”赵复本是有意拿锦衣卫来压他,见他这般懦弱模样,心中怒火更甚,复骂一句,“现在已经不是锦衣卫来找麻烦,而是皇上!”

  他一指头顶,赵文良闻言,瑟缩一下。

  “你现在看赵氏有皇家庇佑,其实早就被推到风ko浪尖,便是这种危机时候,你还在外面给我惹是生非!”赵复忍无可忍,一脚踹在儿子的脸上,将他踢了个仰倒。

  “平常出去鬼混就算了,那些宅子美女哪一个我不是睁只眼闭只眼替你瞒过去了,这次你长出息了,闹出条人命来!眼下那郑士谋已经知道了,他难道会放过这个机会吗?”

  赵文良再怎么混账,给他爹这一说,也心慌意乱。

  他焦急地爬起来,问道:“爹,那咱们怎么办?咱们、咱们去找姑妈?”

  赵复紧盯着这个嫡出的儿子,脸上阴云密布。

  半晌,他平复情绪:“太后要递信,皇上也不能起疑。”

  他狠狠地捏着拇指上的扳指,决然道:“明日你好好在家待着,早朝之后,同我去臬司衙门请罪。”

  赵文良惊慌地扬起脸,却见父亲已经拂袖而去了。


第6章 筹谋

  温旻回去时,天又飘了小雨,砭骨的夜风摇得树影乱扫,夜鸦栖在鬼影似的枯枝上,眼睛动也不动,木木地盯着这唯一的行人。

  湿冷的风狂乱地卷着雨点,把他头发浸得一绺绺搭在肩上。温旻并不在意这点不适,他抬眼看着凄迷的冷夜,一幢漆黑的巨影矗立在雨中。

  卫所到了。

  屋里还没有人,炭盆已经点上,空气给烧得暖融融,温旻掀了厚重门帘进屋,带着一身水气,脱下沾满水珠的外氅扔上架子。

  他一掀袍子,肃容端坐在主位上。

  炭火把仅剩的一点寒气烤尽后,他等的人才姗姗来迟。

  “属下来迟,请指挥使责罚。”唐录垂头拱手,脸上看不出甚么情绪。

  温旻手上把玩着随身匕首,闻言将刀鞘合上:“说什么罚不罚的,小唐,你和那些老人混久了,学这些东西倒是很快。”

  唐录是五年前被温旻提拔上来的,起先只是一个巡城的军余,有年先帝秋猎护驾有功,杀了几个刺客,身手刚勇无匹,温旻继任指挥使一职,听说之后,给他正式的军衔,不久擢升做了小旗。

  他和别的锦衣卫不一样,是没有世袭的布衣人家里选出来的,少了许多弯绕和避讳。锦衣卫无非分作两派,一是世袭二是黔首,两看相厌,谁也瞧不上谁,暗地里龃龉不少有。寻常时没闹出大乱子,上面也睁只眼闭只眼略过。

  温旻靠军功当上指挥使,明面上是没有靠山的,他需要扶植发展势力,看中这一点,唐录开始在锦衣卫中有了实权,有一些需要奔走搜证的事,温旻也交给他去做。

  唐录呼吸放缓,没有出声。

  自打认识此人起,便知他是个闷葫芦,温旻顿了顿,切入正题说:“有一件事要你去办。”

  他说得不容质疑,唐录凛了心神,站得板直去听。

  温旻语调微凉,和着噼啪作响的炭火响起:“去诏狱提个死囚。”

  他把一张户籍放在唐录面前,那张纸印着官府大印,唐录看了眼,上面没有写明姓氏名字。

  温旻森然道:“今夜明西街上有咱们的人巡街,把他放在那里,别惊动旁人。其他的,你知道该怎么去办。”

  唐录心下洞明,这是要替什么人顶罪了。

  他默然躬身,无声退了出去。

  长明府监牢往深了走,还有一座隐蔽的小囚室,森冷阴寒,四壁厚且遍生小孔,寻常声音根本传不出去。此处算不上正儿八经的监牢,专是作囚禁和私刑之用,其中阴私擢发难数。

  “你用随身的刀具捅死了那婢女,慌乱之间不慎撞昏过去,等到寻你的下人发现时,婢女已气绝身亡。”

  囚室里点着两只熊熊燃烧的巨烛,审讯的狱官脚踩炭盆,偎着点热气,不耐烦地点了点今日堂审的证词。

  “发现你的李二是目击证人,你下榻的旅店老板儿子古康成也指认你平时好女色,多次调戏妇女——这混混还因此减了刑。那婢女是个孤女,死了又没家人找麻烦,你若是早日画押,说不准也不用偿命。”

  “本也不想逼你太紧,外头那位是催得急了。你在这暗无天日的,出去也没有门路,早点认了,少受些罪,留一条命去外头找个讼师翻案,这事不就结了。”狱官说得头头是道,但哪个讼师会去蹚这一滩浑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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