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弦?”萧宁皱眉,愣怔了片刻,方才翻起某段早已模糊的回忆来,他忍不住觉得好笑,便果真笑了两声,才缓了缓语气,温声道,“这便是你这些年时不时阴阳怪气的原因?” 见晏述不答,萧宁又接着道:“那时你没听完吧?不过是句玩笑话,你怎么不想想,若我真有此心,他这些年待你能这般平和?他什么脾性,你想必也知道个大概的。” 晏述一怔,心知萧宁说得没错,突然他介怀这么些年的心结似乎成了个笑话,但,“此事不论,那么陈章呢?陛下对当年之事如此耿耿于心,我毕竟也算是半个凶手,这些年面对着我,想必也是不痛快得紧。” “半个凶手?”萧宁轻笑,“我对此事的看法,当年与你说得清楚。至于我耿耿于心多年,我以为宣仁年间事,你便该知道,我素来记仇得很。” “是!陛下记仇得很,却不知你我之间的恩怨,您又想如何了结?” “恩怨?了结?”萧宁忍不住蹙眉低首喃喃,许久方才苦笑一声:“阿述,陈章之事,便这般放不下么?” “是,臣放不下,正如陛下放不下当年之事一样。” “一样?你明知道,不一样的,小远何其无辜。陈章既犯了错,便该为他所做之事付出代价!” “陛下嫉恶如仇,赏罚分明,可臣是一介俗人,只希望挚友平安一世,而非……”晏述语气不由低落下去。 “所以,你要为他与我赌一辈子气?” “我……”晏述愣了,陈章之事,他确实难以释怀,可真要与萧宁一辈子这般疏远隔离,他又当真办得到么,“我不知道,可当下,我确实不能心平气和的……” “我知道了。”萧宁摆摆手道,显然不愿再听下去。 晏述看着萧宁似有些疲惫的样子,便想告退离去,但萧宁却又出声叫住了他:“陪我出去走走吧。” “出去走走?这个天气?你身子受得住?”晏述显是不赞同。 萧宁轻笑:“晏卿这是在关心我?” 晏述并不否认,只是眉尖微蹙,静静地望着他。 萧宁笑了一声,然后唤人将鹤氅拿进来,一面对晏述道:“无妨的,我身子还没差到那般地步。还是如今晏卿你,连陪我走走都不愿了?” “今日天气不好,我担心会落雪。”晏述看着萧宁穿戴完毕,忍不住就想伸手为萧宁戴上风帽。萧宁却先一步握住了他的手,笑道:“如何就至于了。” 晏述有些不自在地抽回手。萧宁似乎也不在意,只是笑笑,道:“那就麻烦国公大人陪我散散心了。”说着便往屋外走去。晏述无法,只好快走几步跟上。侍从们也想要跟上,却都便萧宁挥退了。 二人一路缓缓走着,萧宁初时还试着找了几个话题,但晏述的态度照旧不冷不热的,萧宁也就干脆不言语了,便如此一路静默着相伴而行。晏述看着萧宁走的方向似乎是往昭宁宫去,便又想起萧宁身子不好的传闻来。昭宁宫因两任主人皆体虚畏寒的缘故,在保暖这方面设计得极好,萧宁往年冬日也时不时会回昭宁宫住一阵子,但今年似乎有些早了。 晏述的思绪飘得远,一时不曾注意这天果真飘起了雪。直到手上微凉的触觉唤回了他游走的神思,晏述心下一惊,忙抬眸去寻萧宁,下意识就想走近为他戴上风帽,却见那人似乎甚是开心地伸出手,接了一手的细雪。晏述心中不免又生了几分不快,忙快步上前,拉住他,便伸手想往他身后去拉风帽。 萧宁却笑着挣开了他,“阿述,君臣之间,这些举动,可是逾越了。” 晏述的手僵在途中,他不料萧宁竟在此时与他计较这些。便是这一愣神,萧宁已走远了些,晏述无法,只好走快几步跟上,但手却是不好再伸了。 在某个宫门前,萧宁却忽然停了。此处分开,一条宫道往昭宁,一条宫道出宫,晏述明白对方的意思,只安静等着对方开口。 萧宁低头从袖中取出一卷信轴出来,递与晏述。晏述一眼认出那是暗卫的密报,和当初安西之事前的一样,他接过来,却没有马上看。 萧宁开口道,“暗卫来的消息,似乎有人打算在北巡路上行刺杀之事,你可带回去细看。” 晏述心中一暖,低声道:“多谢。”到了此时,他方才明白萧宁为何突然放下种种芥蒂,仍要在北巡前私下见他一面。他将信轴放进袖中,心中一时滋味难辨,沉默片刻,到底最后也只是行礼打算告退。萧宁点点头,然后目送晏述转身离开。 萧宁在原地又停留了片刻,望着晏述渐行渐远的背影,唇瓣微动,像是祈祷,又仿佛只是叹息,“阿述,平安归来。” 永康十三年初,北庭军与镇北军双方围剿,终于彻底平定流匪之乱。晏述风尘仆仆率领大军返回帝都的时候,全然不知在等待他的是什么。 北庭军刚在安林驻扎整顿之时,帝都中传来一条消息,那条简讯上不知写了什么,竟令素来杀伐果断的魏国公忽呕出一大口血来,旁边人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却见晏述下一瞬间便颓然倒地,失去意识。一旁的将士们有些慌乱地将主帅扶到榻上,忙请了军医来。军医说是急火攻心,而那张传递消息的纸条却仍被晏述紧紧握住手中,将士一时也不知该不该取出来。军医行了针,晏述终于缓缓醒了过来,一醒来就下了命令,他要立刻启程返回帝都。他这副样子谁也不敢让他就这么动身,但晏述全然听不进去劝告,只是疯魔了一般,非要立刻返京。那张纸条在他醒来后,便被他亲手烧了。那张纸上只写了六个字: 昭宁火,山陵崩。 第43章 暮霭沉沉 两日后,当晏述一路跌跌撞撞,赶到大殿时,却连那个人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安林到帝都,他拼命赶回也花了两天一夜时间,而从消息送出到他赶回,已过了五日,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先帝的棺椁停在大殿内,再两日便要葬入帝陵,新帝继位的仪式也已基本准备妥当。看见晏述失魂落魄的样子,柳一弦有些不知如何安慰才好,“节哀”二字对于晏述而言实在太过于轻飘飘了。晏述静默地、日夜不歇地守着,他不发一言,也听不进任何劝告,近乎不合礼数地守着先帝的棺椁。直到所有仪式结束,直到北庭军正式返京,直到开始筹备新帝的登基典仪,他也只是安静地、遵循着所有该走的流程,做着所有该做的事情。除了第一日的失神落魄的模样,旁人甚至看不出他的半分情绪,但柳一弦心下却不安得很,晏述这个状态总令他觉得熟悉,仿佛间似乎又看见了蔓蔓离世后的萧宁。 终于在某日散朝后,柳一弦忍不住出声叫住了前方行色匆匆的魏国公。晏述停了脚步,也不回身,只等着柳一弦几步走到他身边,方才缓缓出声道:“柳相,何事?” “晏大人,这几日可还安好?”柳一弦稍稍踌躇了一下,开口也只是句平淡的问候。 晏述微微抬眼瞥了他一眼,只点点头,似又要离去,但脚步稍动,却又停住了,忽有些古怪地笑了一声,轻声问道:“他,可有什么话?” 柳一弦心下一滞,他摇了摇头,微微张唇,声音来得有些迟缓,“当时只有温医师。” “温衍?”晏述神色微变。 柳一弦道:“温医师如今还在京中,晏大人若想问陛下的事,不妨去寻她。”他停了停,又道,“那段时间,都是温医师在照顾陛下,他二人又是故友,或许晏大人想问的许多事,能在温医师那里寻个结果。” 晏述闻言,不由连连皱眉,“柳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柳一弦此时却十分温和地笑了笑,“我如今常去温医师那里坐坐,晏大人可要一道?” 晏述只死死盯着柳一弦看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挪开了目光,轻摇了摇头,道:“不必。”说完,他就径自离去了。 柳一弦望着那人不再停留的身影,脸上的笑意渐渐散尽,终还是轻声叹了口气。 此后半月,晏述除却公事之外,不再出门,也甚少见客。 新帝登基之后一月左右,各地进京恭贺的官员陆续将返回驻地,并州牧丁岭携妻至魏国公府拜访,说是前来拜别老友。晏述让人进了门,在前厅见他,未曾留人,待来人进了前厅,他却只不冷不淡道:“没想到,我们竟还算得上朋友。” 丁岭倒是半分也不恼,只是平和微笑道:“既同有个自小一块大的好友,我们勉强也算有些交情吧。” 晏述冷哼一声,干脆开门见山:“你来做什么?” 丁岭轻叹了口气,“不是我想来,实在是内人相托。” “尊夫人?”晏述愣了愣,很是不解。 于是丁岭微微侧开身子,他身后带着帷帽的女子走上前来,缓缓伸手撩起面前的纱网,轻声开口道:“晏公子。” 晏述不自觉退了一步,惊讶道:“丁昭仪?你没死?” 丁岭心下不由又是无奈,将萧宁当初成全他二人之事简要讲来。 晏述听完,又冷笑道:“是他一惯的行事。”他停了停,目光扫过如今的丁夫人,“可你如今来找我做什么?” “不过是有些故人之物想转交公子。” “什么东西?” 丁夫人微微低头,从袖中取出一枚钥匙来,“这是西林山别苑东厢房的钥匙。” 晏述皱眉,不解其意。 “陛下的画基本都藏于其中。”看着晏述神色微变,似乎要说什么的样子,她先一步道,“那些都是陛下私人之物,公子希望收于他人手中吗?” 晏述稍稍垂目,不做声响,却到底伸手接过了那把钥匙。 丁夫人又低头取出一份地契来,道:“还有这份清思小苑的地契,也要一并交于您。” 晏述有些意外:“这些为何在你手上?” 丁夫人微微笑道:“西林别苑是陛下之前给了我的。”她说此话时眼神却轻轻扫过了一旁的夫婿,丁岭心下微叹,萧宁这是担心自己靠不住给丁香安排的退路,不由讪笑了一声。丁夫人接着道:“不过东厢的东西是陛下提过要留给将军您的,故而妾不敢私藏。至于这地契,原该是另一位交给您的,只是您不愿去见他,便只好托我一道带过来了。” 晏述接过地契安置妥帖,后又轻声问道:“夫人只是来送这些的?” 丁夫人此时却扬起一抹十分温和的笑意来,“我此去,大约不会再回来了。”她说着,目光投向晏述,却有些令人困惑的悲伤怜悯之意。 晏述心下不觉有些着恼,他不明白,他与这位丁夫人并不熟悉,不过几面之缘,她为何与他说这话。 似乎明白晏述的不解,丁夫人不由叹了口气,“这城中记得六殿下的人怕是越来越少了。” 六殿下?!六殿下?!这个暌违多年的称呼蓦然被人提起,晏述心中一动,倏然便福至心灵般明白了眼前人的用意,她是多年来陪在萧宁身侧之人,晏述希望了解的、不曾了解的关于萧宁的过去,或许可以在她口中窥得几分。这个念头在脑中浮现的时候,晏述忽然如遭重击般,这数十日来,头一回如此清楚明白地意识到,那个人不在了,真真切切地不在了。萧宁不在了,甚至认识萧宁的故人也在不断地离去,在这座帝都里,属于萧宁的痕迹将一点一点被抹去,最终只留下史册上那些冷淡的记录,但那些记载也只是关于皇帝的,不是萧宁,更不是他的宁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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