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塍这样两个贵人喜结连理,排场自然是大,一路上闹声不断,这偌大的王都里,好像在这片刻得到了一束洁光的照拂,让城都的肮脏短暂地消失在喜庆当中。 宋庭誉安静地坐在屋中,听着外头万般吵闹,嫁衣很重很厚,某种意义来说,应当是温暖的,但他的身躯却在这嫁衣下隐隐发着颤。 “人还没到吗?”屋外,一道略显焦急的女声响起,宋庭誉拂去额角沁出的冷汗,微微侧首。 “发生了何事?”焦急的催促声还没有停下,夹杂着来回踱步的脚步声,身后的房门被打开,伴婚的妇人看见宋庭誉的面容,下意识地让他回去。 “没有,好官人,您快些回去,新郎接亲前是不可出门廊的……” 宋庭誉微微蹙眉,依言退了一步,房屋间的喜香却在这时断了,彼时屋外几声响,那是巳时报时的意思。 巳时…… 巳时到了。 宋庭誉看着喜婆慌乱无措的眼神,忽然间好像懂了什么,对着她轻声问道:“邢遮尽还没来接亲,是么?” “王爷恐怕是有什么事耽搁了,官人莫要心急……”喜婆下意识地想安抚他,却对上宋庭誉隐隐破碎的眼神,声音不可抑制地低了下去。 巳时已至,原定的吉时早就过了。 大婚之日,什么事情,可以比得过迎接新人? 她当了这么多年的喜婆,见识过许多人,大抵也清楚,这男方的接亲队伍,怕是不会来了。 宋庭誉脸上的苍白仿佛连脂粉都要遮掩不住,他合着唇不作声了许久,最后忽然一笑,在红妆的加持下,这笑容摄人心魂,却又悲凉地直逼云间。 “走。” 喜婆便听见面前的男子低沉吐息,眼睛瞪大尚未反应过来,宋庭誉已跨出门槛,翻身上了马。 【明早我便来接你。】 耳中,昨晚的话语好似还在跟前。 宋庭誉驾着马,凤眼的尾处隐隐发了些红。
第17章 章十七:寒毒复发 宋家将军征战多年,驾马好比双足踏地,然而今日的马却好像颠簸了许多,宋庭誉一身大红喜服,孤身走在队伍的最前头,攥着缰绳的十指发白,脸上是红妆也掩不下的凄凉。 原本在街道边上吵闹的人不约而同地静了一些,随之而来的,便是数不尽的窃窃私语,对他投来的目光有少数掺着心疼惋惜,大多都是看热闹一样的嘲弄。 “宋府这位威喝八方的护国将军,这是被人明晃晃地羞辱了!” “早就听闻裕王和宋将军不合,本以为此番奉旨成婚,裕王殿下会给一些面子,没曾想,直接连亲都不高兴接啦……” 嚼舌头根的话不绝于耳,宋庭誉的唇角勾起一抹冷笑,那双隐隐破碎的丹凤眼扫过一众,带着冷气,很快两街的人便暗自嘘了声,假装看着他处。 宋庭誉真的不是什么好脾性,放在平日,他被如此羞辱,大有可能直接上马冲进裕王府,把邢遮尽绑起来扔到王都城街,其余事由皆不管不顾。 然而今日,他的身体疲乏,连驾马的力气都是强撑着意识才不让自己倒下,昨夜邢遮尽的鬼话属实给了他当头一棒,连带着街道上的冷嘲热讽,仿佛将他一瞬置身在了泥沼之间。 想往上爬时,却怎么也积攒不出力气。 他有感觉,体内的寒毒就要发作了…… 婚事需要赶快结束,否则出了乱子,乱的是大塍国的军心。 这般想着,马蹄不由加快,伴随着激昂的锣鼓声,须臾后,便已到达裕王府。 裕王府的门口处同样有礼生张望着,看见宋庭誉驾马而来时眼前一亮,然而很快又露出了焦急的神色。 “怎么只有宋将军一人回来啦?”礼生皱着眉询问。 宋庭誉撑着马下地,闻言察觉出了什么端倪。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自己的身后,还应该跟着什么人么? 宋庭誉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直往府中走去,在重宾客中来回扫了一圈,果然未见邢遮尽的身影。 他立时转身,走到礼生跟前:“邢遮尽人呢?!” 礼生被他突然沉下的脸色骇得不轻,忙道:“王爷一早便出了府,按理说,现在应与您一同归来才是……” 宋庭誉脑中嗡的一声响,目光涣散一瞬,紧跟着又聚焦回来,扯下了胸前红花,翻身便上了马。 邢遮尽竟然真的来接他了,只是,出了意外…… 他瓷白的手面上青筋爆出,隐隐发着抖。 “将军,您要去哪里?!”马下还有人在叫嚷,宋庭誉却听不真切,心中的冲动汹涌而上,只想着要去把邢遮尽寻回。 就在他险些扫过众人,要御马离开时,前方却忽然跑过一人的身影,那人面容焦急,隐隐带着烦躁,对上宋庭誉的眼神时,忽然双膝跪地,伏地不起了。 “将、将军……”他犹豫着出声。 宋庭誉的心中怦怦跳,一眼便认出来那人…… 是竹升。 宋庭誉模糊间好像预料到了什么,抓着缰绳的手慢慢地攥紧:“说。” 竹升似乎甚是为难,张唇了几次,才下定决心开了口:“您莫要心急,先听我说……王爷在接亲的路上,碰到了浮妄楼的人,那小娘子受了些伤,他大抵是善心不过,想去照料,便,便随她走了……” 马匹上的人忽然恍惚一瞬,险些栽倒,众人立时嘈杂地凑上前,下意识要搀扶,然而在下一刻,宋庭誉却稳住了身子。 竹升断续地说完话,只感一处灼热的视线落在了他的身上,令他没有办法抬起头,去看对方。 他回想起先前发生的事,私心想为自家主子开脱,然而看见宋庭誉的神情时,喉却好像被人死死扼住了一般。 话说的委婉,但众人皆已明了:哪有什么善心不过,就是他邢遮尽见色起意,抵不住诱惑,随着姑娘去了青楼罢了。 新婚之日,堂堂大塍护国将军,竟比不得一个千人骑的戏子。 宋庭誉白着脸,眼眶无觉地红了一圈,只感耳边千言万语,却一道也听不真切。 “好……” 好…… 接二连三的反转,好像一把锋利的刀片,将可笑二字深刻地扎进了血肉里。 他忽然嗤笑了一声,扶着马下来,在众目睽睽下弯腰捡起了红花,重新挂在了身上,随后稳重地走进了礼堂。 宾客几乎已经到全,各怀心思的权贵们坐在席上,眼睁睁地看着那宋家的将军在中央站立,随后就是长久的沉默,一直到香断了一根又一根,天色也黑了下来,才走到礼生旁,笑着问了一句:“吉时要过了吧。” 礼生面目复杂,喉里发紧,还是冒着汗“哎,哎”了两声,随即就听对方温和开口:“那就开始吧。” 开始什么? 礼生瞪大了些眼睛,一时间甚至没反应过来,几息后难以置信道:“将、军……” “开始。”宋庭誉冷了些声音,又重复一遍。 礼生便在那灼热的目光下,心中终于一横,牵引只有一方的新人拜起了天地。 ……天地。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宋庭誉脸上是一成不变的笑意,只是掩盖在那件大红嫁衣下的手指被攥地死白,仿佛用劲全身力气,才让他撑着一口气,没有瘫倒下来。 到第三次夫妻对拜时,他的对面是一道虚无的空气,众人议论的声音不由小下去,堂前新人挺身的一瞬间,显现出了一个微小的趔趄,身旁最近的一名男子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 宋庭誉的目光扫去,便见那男子不惑左右的年纪,却长得够年轻,面容沉稳,眼里投射出关切。 “周王殿下。”他眉间一闪而过蹙意,认出扶自己的人,随后恭敬出声,以示谢意。 因为他很快站稳的身体,众人只当是他不小心绊了脚,并未上心,唯独那位周王温温一笑。 “小心。” 天地已拜,该入洞房,礼生磕磕绊绊地说完台词后,便见宋庭誉挺直着腰身,从容不迫地走进婚房。 外头的嘈杂终于被隔绝,宋庭誉在关上门的一瞬间,在喉间发出一声短暂的呻吟,随后浑身疯狂地颤栗起来,好似被扔进了冰潭当中,红妆终于压不下他面色的惨白,在那一身大红喜服下,显得格外脆弱。 寒毒……寒毒复发了…… 宋庭誉瘦削的手骨死死蜷住了身躯,随着无尽痛楚,一同掩埋在了黑暗当中。
第18章 章十八:你脏不脏? 裕王府的婚宴一直举办到亥时,整个过程均由礼生一手操办,原本敬酒的人落了空,大多数宾客都是兴致恹恹。 竹升在送走最后一个客人后,手扶府门要关上,却见一名体态颀长,衣衫不整的男子抵上了门后。 “王爷?!” 竹升的眼底露出惊诧,就见眼前人惯来平静的面容上露出了一丝焦躁,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他,直往府中赶去:“衍安呢?” 衍安是宋庭誉的字。 白里日所有的烂摊子全挂在了竹升一人的身上,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宋庭誉强颜欢笑的神情。 竹升到底是个性直之人,没回话,反而忍不住出言:“小的还以为,王爷今日要睡在浮妄楼不回来了!您……” “今日是我的错,告诉我听他在哪?” 话被打断,竹升不由一愣,似乎没想到自己的主子会这般说,噎了噎道:“应当在婚房……王妃一个人拜了天地,此后便再也没有出来过了。” 邢遮尽掩在大红袖摆下的手攥紧了些,行步如飞赶向婚房,他从外赶回时已听见了只言片语,恐怕今夜一过,宋庭誉被裕王羞辱的事便会穿过整个王都。 ……是他白日里被冲昏了头,宋庭誉如今,当已恨透了他吧。 竹升快步走着,未注意到邢遮尽突然的却步,险些撞上了他的后背,抬眼时,就见对方伸出一只手,虚虚地放在了门上,迟迟没有推下。 “您怎么不进去了?”他生疑问道,很快察觉房间里昏暗无光,并未掌灯,心下了然了一些:这宋将军白日里约莫心灰意冷,早早便歇下了。 他实在想不通,自己跟随主上多年,从没见他亲近过女色,怎得今日这般重要的时候,偏偏就着了那戏子的道,这不明摆着折辱王妃么? 这厢未想好,静谧的黑夜里忽然传来一声压抑的呻吟,竹升神经一崩,倏而抬起头。 不对…… 哪来的呻吟? 停留在门前徘徊不动的手猛地推上,邢遮尽在下一刻直直冲进了里屋中。 月光寥寥照凉几缕黑暗,榻上空无一人。 哪来的呻吟声?? 邢遮尽心中的不详愈发演烈,在这婚房中匆忙地寻找宋庭誉的踪迹,终于又一声抑制不住的低吟传入耳膜,他猛然回头,在这狭小的角落里,看见了一具蜷缩在一处的躯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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