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忘记,可仅是看着言如青,看他恸容、见他难过,更是心疼得肝肠寸断。 赤子拟造天地自然而生,而独属于他的天地自然,一直都在眼前。 …… “我不行再让如青受到伤害了……如青也不想让我面对从前的事。” 已成赤子的颜筠谦喃喃道,“所以我什么都不能记得。” 起码现在不能。 他出丹炉后仍会带着与言如青连在一起的神印,有些蛛丝马迹都逃不过言如青的眼, 倘若他什么都记得,届时一摸往缘镜就会被拆穿,瞒是瞒不过的。 炉中丹火仙雾朦朦胧胧地绕在他周身,他望着那只着青灰的仙君,眷恋似的挥出一缕越过炉间缝隙的仙风,翼翼小心地抚了抚言如青的脸颊。 他最后仍凝望着言如青,主动舍弃了从前的一切。 …… “如青,倘若这一次我仍会爱上你……你我各进一步,前尘往事可否既往不咎?” …… 清风徐徐来,霞光柔缓地钻入袖中,灰朴的衣袍被微微掀起,仿佛故人入怀。 云飞雾散,颜筠谦立在紫金丹炉的碎片中,浑身雪白,双眸荧红,淡漠地对上面前那位仙人的眼。 “筠谦……” 他看着冷矜的仙君面上划过错愕惊诧,忽而跪在地上唤着自己的名,竟是落了泪。 他有些无动于衷,只是一直盯着言如青,疏离地问上了一句:“这是仙君予我的名吗?” 他这么问是因为他记得。 赤子孑然一身地来到了世上,却意外地记得自己的名字。 他不明白,自己不过是随便捏了个与名字相衬的外形,怎么会让眼前素未谋面的天尊难过成这样。 筠,是竹亦是君,君子谦谦,温润如玉,或许这么叫他的人也说过,只用这名字就好,只有这名字才好自己再想不出比这更好的名了。 …… 颜筠谦的目光一直落在言如青身上,始终没有挪开。 后来的事便好讲多了,无非是没有记忆的他愈发贪恋言如青的好。得益于最后那发带紧束的一刹,彻底让他想起了从前。 「我与仙人互抚顶,结发应得共长生。」 在凡间时结发祈求共长生,如今已得共长生,他们还有什么理由不做结发相守呢? “你真是……” 言如青安静地听颜筠谦讲完了他在炉中的事,不知该作何感想,只是唏嘘道,“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颜筠谦笑晏晏地回:“如青也是啊,本来万般过眼成空,偏偏为我染上了凡俗之气。” “好像这凡俗之气,染上了便再难洗去了。”言如青说,“你我都是。” 颜筠谦拈起自己一撮银白的发尾看了看,问:“是不是黑色更好?” “为何这么问?”言如青摸了摸他如绸缎般的银发,伸手又分出一撮乌黑的发并在一起。 “太怪异了,会让你觉得不安吗?” “不会。”言如青耐心地将两人的头发编到一起,“如果两个人要靠念旧情才能继续过下去,那就不是真心相爱了。” 乌黑如墨的发中参着亮眼的银白绸缎,交织纠缠着不分彼此。 他们共握着结发,言如青轻声道:“我很爱从前的你,但是我更爱现在的你。” 他们两人,从前是垂怜、是愧疚,是爱而不得的欲望,是迫不得已的憎恶。 或许真如言如青所说,颜筠谦往后会遇到比自己更好的人。 可真的不会再有了。 因为颜筠谦遇到言如青的时候太早,以至于每一刻、每一日,放在心底的恨过是他,爱过也是他。 如若这就是最后的命中注定,那再也不必有人为此蓄谋已久。 颜筠谦温柔地啄了啄言如青的唇畔,一秉虔诚。他最后在言如青身边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呼吸绵长。 在人间的时候他睡得极浅,比起入睡,他更喜欢借着灯烛微弱的光亮一点一点描摹言如青的眉眼。 凡人的寿数是何其短暂,所以他不敢睡,害怕言如青下一刻就会恢复记忆,害怕他的如青会从此远去。 他无形之中不断地自作桎梏囹圄束缚着自己,紧张压抑地珍惜着与言如青的不可多得的时光。 颜筠谦再也不需要这样了。 万般成空,他什么都没有梦到。 不知过了多久,他睡眼朦胧地往前伸出手,和煦温暖地微光透过指缝,朦朦胧胧地迷上一层烟岚。 有谁与自己十指相扣,一转头,入目便是一张隽秀清俊的脸。 少年眼波流转,咧开嘴便露出了两颗锐利的犬牙。他扑入那人怀里笑道: “如青,早啊。”
第一百三十五章 、去吃自家瓜 墨砚听月老说天帝和天尊的矛盾已经消解,又迟迟不见师父去月宫接他,撂了猫爪子,还是自己哼哧哼哧跑回来的。 他早早回到太清天,在打发一波仙家敲打两个丹童挑三拣四地吃了天池里五六条品神仙鱼和七八个仙果后,也没等到言如青来叫他。 墨砚抖了抖胡须,虽说毕竟修道之人闭关静心是常有的事,但总觉得这几天宫室里都寂寥得出奇。 宫里清一水的仙侍又不见了踪影,天池旁几个小童不知吃了什么让人鬼迷心窍的仙丹,明明什么事都没有,躺也不躺了、坐也不敢坐,不知道在紧张个什么劲。 水面无波,天池平如明镜,墨砚仔细地梳着自己的毛发。 曾几何时,丹白也会立在他身旁看着,一人一猫共同看着水中微晃摇曳的倒影。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少年有着无与伦比的赤诚单纯,银发如辉,红瞳如火,脸孔清秀,只肖一瞥便会让人心生好感。 就像现在这样…… 墨砚看着倒影中的少年,感叹道,他还是太怀旧,故地重游竟又看到了幻象…… 水中倒映出的丹白腼腆地笑了,话中似蕴着些欣喜:“师兄,原来你在这里啊?” “喵——” 墨砚被吓得惊叫一声,四爪离了地,被丹白手里飞出的清雾稳稳一接,总算免了一桩祸事。 丹白蹲下身,温柔地把墨砚放在玉板上,低垂着眉眼,已经乖顺地道了歉:“我不知道师兄没发现我……” 墨砚到底是被骗怕了,警惕地跃上护阑,围着眼前这个丹白兜兜转转,毛茸茸的尾尖扫到少年的脖颈,又惹得他一阵咯咯发笑。 味道确实是丹白本人的味道没错,也不是从前颜筠谦弄出来的什么替身。 墨砚高兴地喵喵叫了两声,高兴道:“丹白师弟!” 墨砚不谙世事,作为猫仙却更像灵宠,自出世以来修的就是一口清气。 他本来高兴着,后知后觉才有些无措,还以为太清天又出了什么变故,颜筠谦又变回了丹白,也难怪师父都没那个闲心来找他了。 丹白高兴道:“师兄从月老师伯宫里回来,怎么一直待在外面呢?” 墨砚声音低沉:“怕打扰了师父清修。” 丹白笑眯眯道:“师父没有在清修呀。师兄有所不知,天帝又来请师父论道赴宴,近几日来登门拜访的仙家多得很,天门口都要被踏碎了。” 墨砚一惊,他本该在天门传话的,在天池捞了几天鱼就浑忘了。他拘谨着爪子问:“不是把天帝的道侣医好了吗,怎么又要去赴宴了?” 设宴设宴,仙界几百年也没见聚过一次,这才过了几天,怎么又来? 丹白摇了摇头,轻抚着墨砚的皮毛,道:“天帝说这次是论道为主——诚邀仙界上下,恭贺师父喜得赤子。” 身为赤子本就众矢之的了,暗里叫人揣摩就罢了,怎么还能明晃晃地摆在台面上? 墨砚有些发怵,不过他相信师父会解决,他也操不着这份心。 丹白面上还挂着人畜无害的笑,询问道:“师兄,上次你没去成,这回你也想跟着如青一起去吗?” 墨砚权衡了片刻,开始还未觉察出端倪,认真道:“我就是去也帮不上师父什么,不过如果师父有需,我一定……” 黑猫越说越觉得不对劲,愣了愣,迟疑道:“等一下,你叫师父什么?” “如青啊。” 丹白眨了眨一双无辜的眼,两手一摊,软和腼腆地笑了,“哪里不对吗?” “喵!” 墨砚怎么的也明白了,吓得一步跃啦出去,怪叫一声险些一头栽进天池里。好在他前爪及时扒住了突然递来的拂尘柄,总算得救了。 言如青呵斥一声:“筠谦,别吓墨砚了。” 颜筠谦摸了摸鼻子,露出犬牙对墨砚友好地笑了笑,口上应得快:“下次不敢了。” 墨砚心中愤懑,听言如青讲了颜筠谦已经恢复记忆的事更是气不打一出来。 那黑猫师兄恭恭敬敬地对师父行了个礼,他嘴上不说,却踩着猫步头也不回地走了。 言如青收了拂尘,叹息一声道:“让你好好和墨砚说,你非不听。” “要是好好说,估计才说一半师兄就炸毛了。还不如让师兄一下子看清,受了一下惊,以后知道什么都不稀奇了,反而好解释。” 言如青知道颜筠谦用意何在,摇摇头溺爱道:“就你歪理多。” 颜筠谦笑着揽过言如青的胳膊,可怜巴巴地问:“先不说师兄的事了……如青,你真的要去赴宴么?” 这次私下都没有串过供词,是真不知道天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 “天帝这次明面上又请了福禄寿三星老和西王母来做说客,我虽说能拒,但也还是想给几分薄面的。 他拿庆贺赤子做幌,我怎能不去看看?你放心,我不出半日就回来了。” 言如青脸皮薄,被颜筠谦贴着还是觉得难为情,哪怕在自己的宫宇还是怕被人瞧见。他好不容易才把颜筠谦推开半掌,望着一双脉脉含情的红眸,又激起一阵心软,问,“还是说你要随我一起去?” 颜筠谦从背后把言如青圈在怀里,把头贴在言如青额顶的莲花冠上,笑道:“若是「赤子」不在,这宴席上论的道岂不是太无聊了?” “全都盼着你去给他们讲讲道法,好延上几年寿数。你若是不去,一个两个都要败兴而归了。” 言如青拍拍他的手背,又把手隔在他下巴与冷硬的莲花冠之间,“你踮脚了?硌着也不嫌疼。” “没有,我飘着呢。” 颜筠谦双脚离了地,笑嘻嘻地提议,“宴席鱼龙混杂,总免不了口角八卦,不如我先去占个座,如青只管最后走个压台就好。” 言如青脖上一痒,知道颜筠谦要用犬牙去磨,半推半就着躲弯了腰:“好好好,都依你……你先松开……” 颜筠谦听话地抬头,替言如青理了理衣襟,忽然道:“如青借我件衣裳穿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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