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筠谦笑道:“师父说得是。” “走吧。” 二人顶着夜色,牵着手缓缓离开了云暮弥漫的天桥。 风声轻起,雾烟渐远,桥旁景色从未改变,只是颜筠谦终于紧紧地抓住了他一个人的言如青。 …… “得亏成了赤子能自愈,不然眼睛都要哭肿了。” 颜筠谦换了件乳白的寝衣规矩地坐在矮凳上,听言如青这么说,又惯性似地摸了摸眼下,好像真是担心自己在心上人面前出洋相。 少年人瘪了瘪嘴,转头有些委屈道,“如青可是嫌弃我?” 寝宫内明珠高悬,言如青站在颜筠谦身后,正拿着篦梳帮他梳头。 言如青借着月光看少年眼下仍泛着红,倘若是肉体凡胎,明早起来肯定要肿。 可成仙了还有什么肿不肿的?言如青知道这是颜筠谦故意留着的,仗着自己拿他没辙就开始胡乱撒娇。 只是这招是真管用,被那双眼睛盯着就说不出呵斥的话,冷清的太清天尊终还是软下了心,道:“你若是再说胡话,我就嫌弃你了。” 颜筠谦长长地哦了声,散了散被言如青梳理地极好的一头银发。待言如青梳完,他起身又把一直系在头上的粗麻发带叠好放在了桌案上。 少年手脚麻利,先一步上了榻,掀开锦被规规矩矩地在床内侧躺好了,只露出半张脸眨巴着一双无辜的眼看向言如青。 言如青也褪了外袍躺了下去。 他头才挨着软枕,就听到“唰啦”一声,里侧伸出两只手合上了两片床帐。 一帐将里外隔绝,此时悄然无声,四目相对,言如青半撑着身子,仰头兀然对上少年一双红如丹火的眼瞳—— 言如青看见颜筠谦口腔内尖锐的犬牙,呼吸一轻,熟稔的感觉翻涌而来。 已成赤子的颜筠谦仿佛一只人畜无害的红眼白兔,目光中蕴着得天独厚的纯洁赤诚。圣洁不带邪念的目光落在言如青身上,自然地生出些想要一探究竟的欲念,仿佛要将他彻底洞穿。 这一世两人还没有肌肤相亲,但该记得的事却是从来没忘记过。 颜筠谦敛下目光,重新躺了回去,待放松地躺下才认真道:“如青放心,我不做什么。” 言如青应了声,脸朝向他侧躺着。他稍稍平复了心绪,看着颜筠谦一双红眸亮如鸽血,始终没有要睡的意思,轻声说:“你从前要是这么看着我,就是说明你还不想睡呢。” 颜筠谦往言如青怀里挪了挪,揽着言如青的腰笑道:“我现在也不想睡。” 若不是也按人间日夜照搬回了仙界,这床根本就派不上用处。 人是不得不睡,成了仙还睡什么呢?说到底不过是睡个乐趣。想着睁眼闭眼都能看到想见到的人的脸孔,仅此而已。 “你到底是怎么恢复记忆的?”言如青捏了捏颜筠谦的脸,一捏就上瘾似的停不下来。 他正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秉承着那张十八九岁的脸,青雉又带着些说不上来的成熟,一张软和好揉得很。 言如青捏的力度很轻,又道:“你一开始触往缘镜的时候,镜中什么都没有。” 往缘镜中空白一片,就说明已成赤子的颜筠谦是真的没有过往。 “啊……我一开始确实什么都不记得。可如青亲手帮我束上那条发带以后,我就突然想起来了。” 颜筠谦摸上言如青的手腕,抚了抚那根熟悉的红线,怕他不信,末了还添一句,“真的。” 言如青看了一眼腕上的红线,道:“许是红线和发带承载了些我们两人回忆的缘故。” “其实发觉如青没忘记我的时候,我就记起来了……只是这个说来话长。” 颜筠谦默了半晌,突然道,“……如青,我一直都在看着你—— 直到最后一刻。” “我知道。”言如青仿佛投身进入了那双赤瞳之中,他看着那一大块澄澈的鸽血石,从中映出了他冷淡的脸孔,“你一直都在看着我。” 从前的颜筠谦一直都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爱也好、恨也罢,自始至终,少年的目光都只落在他的身上。 “你不知道。”颜筠谦笑着摇摇头,“如青,只有这件事你不知道。” 言如青心下一惊,问:“难道你在丹炉里时就……” “对。”颜筠谦笑道,“因为身为赤子的我突然发现,如青没有忘记我。” …… 阴阳清浊,此消彼长,从仙境来,往人间去。 时光回溯,炼丹炉的火舌将颜筠谦吞没的那一日,紫金的炼丹炉呼呼地朝外吐着白烟,本该滚烫的焰火宛如爱人温暖的怀抱,柔柔缓缓地包裹住了颜筠谦残破的身躯。 清浊二气犹如抽丝剥茧般从他体内脱离,可他仍睁着眼,想透过烈焰看清了言如青的脸庞—— 原来那一张清冷到不可一世的脸上,原来也会为了谁露出心痛到难以自抑的神情。 “如青,你为何哭了呢?” 少年一副精致残破的皮囊早已在焰火中缓缓化为灰烬。 “筠谦……” 他听到言如青唤了他的名。 最后一声“筠谦”落耳,颜筠谦只觉得心中最后一丝恨意也被烈火吞噬殆尽了,惟剩下释怀和坦然。 他用尽气力,最后一缕尚有灵识的清气代替他的指尖抚平了言如青紧蹙的眉,捻去了言如青为他而留的泪。 颜筠谦从不后悔自己爱上了言如青。 肉身尽毁,那一根系着少年无数执念的发带便飘离了丹火的炽热,带着他最初那一份无暇的爱,落到了那一身灰袍的仙君脚边。 最后的最后,炉顶合、丹火旺,清浊二气在丹炉中无声地纠缠交织着,一切又好似命定般回到了最初。 …… 所以冷心冷情的太清天尊失去了道侣,好像满盘皆输了。 丹炉里的赤子望着那人孤寂的背影,平静地下了定论。 炼丹炉盖与炉鼎中间的那一条窄缝,再一次成为了他窥探外界的轩窗。 他知道言如青是谁,是天地自然化作的仙灵;他也知道自己是谁,是在丹炉中拟炼自然化作的赤子。 他还知道,言如青曾是他的道侣,亦是伤他最深的人,于是他热烈地爱着、恨着,和言如青纠缠着,直到他投身入炉的前一刻。 真无趣。 赤子看着那一抹质朴的灰色又在丹炉前落座,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人的脸庞,这样想着。 赤子其实早就可以从炼丹炉中一跃而出,可他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 而且是他故意忘记的。 万物归为自然,天地间灵力都能凝于他指尖,有什么是他不能记起的呢? 这世间一切对赤子而言都太无趣,根本没有什么是值得他做的。 所以他打算重新想起来。 丹炉内的清浊二气都任由赤子搓圆捏扁,他捏着清浊混杂而成的灵力,看言如青高坐在玉座之上,有时带着黑猫墨池,有时候又与年轻的月老一起说说笑笑。 赤子无所谓其他人,他的目光始终落在言如青身上。他将一切尽收眼底,可仍只是匆匆一过,并未激起半分波澜。 他明白,如今丹炉中阴阳交混,他已成赤子,可自己却并没未生出道心。 此时的他就和最初的太清天尊一样,不过是一具没有道心的躯壳。 可赤子不在意,他也不需要寻求什么道心。 大道似无,他已得道。 他默默凝望着言如青,看着守在丹炉前寸步不离的仙君离席片刻,少顷又在炉前落座,赤子明白,他们俩又要对视很久了。 只是不多时,那熟悉的红衣公子抱着只黑猫,也自说自话地跟了进来。 言如青起身,只是视线还投在紫金丹炉上,神色淡淡道:“上仙还有何指教?” “阿青,没人说过你装得不像么?” 赤子见言如青神色一滞,反问:“上仙指的是什么?” 月老慈爱道:“老朽想说,有心之人要装作无心是很难的。” “……或许吧。”赤子看着那张冷冰冰的脸孔上化解开一抹笑意,似是真沾染了些凡尘的质朴,笑道,“果然还是瞒不过您。” “这个……给你留个念想。”月老从袖中摸出往缘镜递到言如青面前,嘱咐道,“过往已成云烟,你那徒儿分不清,你这做师父的可不能也溺进去了。” 仙雾氤氲,赤子贴着丹炉的壁,化作仙风想要听清言如青会回什么。 “上仙说得是。” 言如青说得极轻,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明知道回来了也不是原来那个,我却始终觉得……也总好过没有他在世间。” 总好过没有他在世间。 丹炉里乳白色的灵力中有两颗赤色的点,尚能被称之为赤子的“眼”。他眼瞳颤了颤,终是什么都没说。 月老听罢叹息一声,只道了一句“好自为之”,抱着黑猫便化作一阵清风离去了。 …… 赤子望向言如青手中的往缘镜,那巴掌大小的铜镜中不断轮放着谁与谁相守相爱的情形。青年倚着丹炉,似已进入了镜中幻境。 镜中一白一青两道身影从相爱相守到相欺相瞒,从悖迹、悖离到悖心,连仅剩的爱意都要消磨殆尽了。 后来画面一转,铜镜的碎片被谁毫不犹豫地刺入了身下之人的额中,嫣红的血几乎要将铜镜一并吞没,可以预见言如青当时受了怎样的苦楚。 赤子竟不想再看言如青被自己前身搓磨的情形。 冷面冷心的仙君倚着丹炉,再抬头时,天光渐渐没,一天又要浑浑噩噩地过去了。 言如青嘴唇嗫嚅,似是说了什么。于是赤子贴着炉壁侧“耳”去听,听那人自嘲似地道:“明明是我有错在先,我却还希望他能不计前嫌地爱我。” …… “……筠谦,我也不想一个人待在这里。” 他抱着臂,不停揉搓着腕上的红线,脆弱到好似一个占了天尊身体的凡人那般无措,过了半晌,抑着嗓子道,“可我何德何能做能与你相守一生的人。” 两人隔着丹炉相贴,好像心上突然被淋了几滴冷水,点滴在心头,只剩下无尽的怅然。 赤子好像能听到言如青的心跳声,声声如擂,愈来愈大,落入耳中越来越清晰—— 后知后觉,那是他自己的心跳声。赤子的胸膛狂跳不止,仿佛有什么遏制不住的东西马上就要溢出。 他捂着胸口,想将那莫名流动的情愫塞回体内,诡异的情愫却从指尖全部漫了出来,如丹火一般柔柔缓缓地裹住了他的身子。 他的视线至始至终都落在言如青身上,事到如今才发现,原来他连欺骗自己都做不到。 他记得,因为他至始至终都是言如青以清浊为底色在丹炉中炼成的仙灵,当然什么都没有忘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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