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不果腹已然多日,此刻便再拿不出钱来替,嵇宜安欠债丢了脸面,心中也是愧对剑客之名。他素来不善与人辩解,七尺男儿争得个面红耳赤,心一横,拔出剑舞了套剑法,吓得掌柜不敢多言。 舞毕,嵇宜安便将剑塞他怀里。 “这是好剑,先抵押在你这换饭钱,掌柜莫要再说了!” 他话一出口羞愧难当,匆匆离去。 食肆角落里,掌柜拿着剑嘀咕进来,吃着花生米的阮大掌柜围观了整一过程,末了他拍拍手站起来,从怀中掏出碎银。 “方才那位小兄弟的饭钱,我替他给了,他若再来此处赎剑,便说城西一处武馆正在招先生,或可以去试试。” 石火光阴,浮云朝露。 嵇宜安再来之时听见掌柜如此说,一时心下感慨万千,他连忙问那人是何身份,才知是同仁镖局的阮大掌柜。 再后来,他在武馆作了三个月的先生,教人习剑,攒了些钱后又离开这座城去,四处游历。两年后他到了梁州,拜解无生为师,写了封信感念阮大掌柜当初仗义疏财,救人困顿。 “欠人恩情,理当报还,如今镖局出了私盐之事,徒儿不能在这时候离开。”嵇宜安看向推进门的阮少游,终究还是记着当初诺言,“徒儿曾亲口允下承诺——” 解无生长叹一声,“你在剑道上的天赋,不应浪费于这红尘俗事之中。” “徒儿明白,徒儿愧对师父多年教导,但为人处世,总该有自己的准则与初心,即便取舍在所难免,这是……徒儿的选择。” “也罢,你是听我一席话,如听一席话,到底没入心里。”解无生怒其不争一甩袖,往外走去,“为师对你的劝诫言尽于此,还有三日,你若悔了,便来城西客栈寻人罢。” “……是。”嵇宜安沉沉呼吸着,最终还是没说出话来,目送解无生离开。 微风吹扬,卷起庭中旧树脱落老叶,飒沓间落叶在光影间纷飞,晚霞染得一院檎丹红。阮少游静静站在其中,暮光柔和地为他镀了层边。 他仿若站在画中,只是神色难明地看着嵇宜安。 解无生来了,他竟然在嵇宜安眼中看到了从未有过的,对江湖浪荡的羡慕之情。 阮少游知道,这呆葫芦最重恩情,可是他从来不想嵇宜安因为恩情留在自己的身边,如今只一句剑术不及从前,便动摇了心思。 “少爷。” “是镖局不够好,还是这里不是你想要的生活?”阮少游步步走近,眼中饱藏许多嵇宜安看不透的情绪,“我要你如实告诉我一切。” “镖局给了我家的感觉,它很好。” 那便是后者了。阮少游苦笑,抬眼问他,“那你想要的生活是什么?” “……曾经追寻剑道至高,是我此生之唯一目标,”嵇宜安看向他,嗓音低哑间带着踟蹰,“江南烟雨朦胧,西域古道繁华,北有积雪至膝厚,大漠孤城掩落日,我都想去看看。” “然后呢?”他淡淡看着。 “在这里太安逸了,受着一方庇护,剑术行如逆水不进则退,”嵇宜安话语一顿,不知该如何往下说去。 “如果没有我父亲的恩情,今日过后,你还会留在镖局吗?” 嵇宜安摇摇头,“我说过等你及冠,再说我总得陪你找出镖局内贼再——” “你不会留下来,”阮少游打断他的话,“如果你想寻人练剑,镖局里有很多使剑的游侠,我全都找来陪你练,你不想走镖也没事,同仁还有这么多镖头,但是我从来要的不是你被恩情所迫。” 他的话语里,带着执拗与坚定,“我可以给你想要的一切,但我要你心甘情愿地留下来。” 嵇宜安恍然看着他,难得见他如此神情。 少年面庞青涩未脱,已可初见龙章凤姿,这四年他与他也算是风雨同舟,嵇宜安看着他一路走来,从灵堂里那个执拗的孩子,成为如今恣意笑谈的阮少掌柜。 其实嵇宜安有时也会自豪,没想到他居然在带孩子一道上如此有天赋。他刻意隐瞒了一些事实,只告诉阮少游说,自己是为报恩而来。 还告诉那时的孩子说,他会留在他身边一辈子,护得周全。 暮色沉沉,倦鸟归巢。 “师父有句话说的不错,剑道是在死生杀伐中悟出来的,不是在松柏砖石围着的庭院里与人过招,就能有所精进,”嵇宜安垂下头,犹豫地看向他,“抱歉少爷,你知道……” 阮少游沉默看着,他从来没有了解过嵇宜安的过去,一直以为嵇宜安会理所当然地留在自己的身边。 直到此刻他才发觉,照顾他的同时,嵇宜安也有自己的路要走。 从没有什么心甘情愿地留下。是他,囚困住了这名剑客四年。 “嵇宜安你听好了,本少爷从来不需要你报什么恩情,想走,你走便是。” 阮少游收扇,转身负手离去,嵇宜安怔怔看着,看着他只影在地上越来越长,直至没入昏暗里。
第8章 盘下他 烛火摇曳着,渐渐模糊去。 从前四年时间,阮少游有一年之久都是缠绵病榻上。 因为那毒几乎无时无刻不折磨着他,催逼得他五脏翻若倒海,日日咳血,被褥上晕开血迹如团。 他脸色苍白,艰难呼吸着。 “这毒不致命,阴狠却在伤了外功的习武根基,并且此毒难解,寻常法子或不能见效。”大夫摇摇头,“西南边听闻南蛊教又兴起了,那边多的是以毒解毒,镖头不妨派人寻一番。” “多谢告知。” 嵇宜安送走大夫,回来看到阮少游眼神里透着倔强,撑起手看他。 他当然知道阮少游在意的是什么,习武根基,对于如今的阮少掌柜而言,就是他日后接管镖局的资本与希望。 “你先好好休息,我会想办法的。”嵇宜安叹口气,又去后厨为他煎药去了。 风雨飘摇,镖局里谁人都不可信,嵇宜安几乎把所有与阮少游有关的事都承包来,亲历亲为,照顾周全。 而他,也成为阮少游唯一信任的人。 屋门轻掩,阮少游最终从床上下来,一身长袍踉跄起身。等到嵇宜安回来的时候,看见他正沉气舞拳于庭院中。 “少游!” 阮少游止拳抬眼,指腹狠狠抹去唇上血迹。嵇宜安大步走来眼中满是无奈,却又不忍责怪。“镖局自有我们几个撑着,你又何必如此。” “世上朋友,今日慰我,明日弃我,到底临到生死的时候,还是只能靠自己,我谁也不依靠。” 他气沉丹田,单手横拳连击去,反手即出,一招招出拳迅猛却后继乏力。嵇宜安见状,长剑劈刺而下,拦拳攥住他的手。 “别练了,他人如何我不管,我绝不弃你。” 阮少游抬起头来,紧紧盯着他。“那么你最好,说到做到。” 天色昏暗下来,嵇宜安茕茕独立于前厅中,衣沾清寒。 他开了坛酒,抱着坛身大灌入喉,烈意灼伤肺腑,猛然他将酒坛丢在地上,哗啦酒水洒了一地,月黄昏下浮动酒气。 他大步提剑,插步间反手挽劈,以腰带剑,拧身即又手腕旋剑,踉跄弓步一撩,上动不停,挥戈退日。酒力发散游走四肢,剑刃破空宛如随心乱舞,立时却又崩剑截去。 袍裾翻飞,裹挟着酒液,乌云遮月,剑气弥散,嵇宜安只能醉心于此间,算得自身一方天地。 阮家以拳法发家,创立同仁镖局,阮少游身为子孙后辈,自然也学得一手好拳术。然而到最后他却钻研起轻功与暗器。 众人都奇这阮少掌柜为何弃了拳术,只有嵇宜安知道,他是有心却无力。 到底,他还是没有护住阮少游。 阮少游兀自回了院子,神情沉冷。 管家老路和周镖头正坐院子里闲聊,瞧见他远远走过来,上下打量。 “哟,少掌柜走镖回来啦,士别三日是不是该刮目相看,”周镖头扬声笑起来,“怎么这副脸色,谁又招惹你了?” “没事,累的。”阮少游淡淡一声,寻个石凳坐下。 老路慢悠悠凑过头来,细细端详,“一走大半个月的,少爷可是瘦了,白日里我叫厨子给你炖了鸡汤,晚上多喝点。” “路叔客气了,我一会儿就去用膳。” 他开始拆身上零零碎碎几十件暗器,飞镖吹箭梅花针,叮当掉在石桌上。 周镖头看看他,又扭头看看老路,摸着下巴轻嘶一声,“我瞅着这小子有点不对劲哈,平常问一句能回十句,也不见他和我们这么客套。” “啊,确实。”老路点点头。 “莫不是出去一趟有了心上人,他爹当初害相思病时可就是这副模样?”周镖头扬扬眉,揶揄看向阮少游。 “害,这可难。”老路叹口气。 “那该如何是好,这镖局家大业大的都拿不下一个姑娘,这姑娘得是什么来头啊。” 老路摇摇头,“哎,不好说。” “少掌柜,你就给我们透个底呗?”周镖头左右看看,摸了摸自个儿两撮须,“老周我保证,不告诉别人。” 阮少游拆下暗器,撑头扇着风,听他们俩在那捧哏。 “嵇宜安想离开镖局。” “什么!”周镖头猛然挺起背来,拔高音调,“小嵇要走?” 阮少游懒散撑着头,鼻音哼出个嗯字。 “是因为解大侠?我去,他怎么说走就走。”周镖头摇摇头,“小嵇这就不能处了,这么大个事儿,也不和我打个招呼。” “你不是主意最多么,这会儿可有法子?”阮少游抬眸瞥向他。 老路看了眼他们俩,沉默着不说话。 “这样,少掌柜,”周镖头凑去勾颈,低声道,“我这有个损招。” “你说。” “你看看老路,年轻的时候也是个四海为家的游侠啊,虽然因为老掌柜的恩情留了下来,那你看他一留这么多年,原因是什么呢?”周镖头挑挑眉,笑得贱兮兮。 “周大海——”老路眯起眼。 “诶呀说说怎么了,还不是因为老掌柜给他找了个如花美眷,”周镖头拍桌站起来,“要我说,你也给小嵇找个媳妇儿,踏踏实实过日子,哪还会想着江湖浪荡!” 阮少游嗤笑一声,听到找媳妇一事只觉得心中不爽,“就他那性子,指望他铁树开花?” “不试试怎么知道,再不济,雇个草莺巷的女人缠他绕他盘他,少掌柜我跟你讲,那没尝过情滋味的才最容易掉进去呢。越是小嵇这样的人,一旦动了心这辈子都逃不出媳妇的五指山,哎哟——” “行了行了,平白这样算计人家。”老路拉着他坐下,“他能留在镖局全凭这一颗良心,我们想留他,也得凭着真情。” “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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