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后半夜,众人还想再说些什么,都被阮少游赶了出去,他们只得将信将疑地离开。 而他大费周章露这一手,好像只为在某人面前显摆自己的能耐,像一只骄傲的花孔雀毫不吝啬地展开自己的华美尾屏。 屋里,只剩下了嵇宜安和阮少游。 “你受了伤,先回去睡一觉,等明日雨停再说这些事。” “成。”他懒散打了个哈欠,转身开屋门去。 “还有,”嵇宜安想了想还是要告诫他一番,“我毕竟是你长辈,以后在人前……诸如安安之语还是少提为好,身为少掌柜,也不能总是轻浮草率,动手动脚——” “你这话什么意思?”阮少游转过头来,直直看向他。 “我和你爹有交情,其实你应当称我一句嵇叔,再不然嵇镖头也是可以。” “嵇叔?”阮少游松开拉屋门的手,一步步走向他,也不知为何心头一下就不爽起来。“我们不是只差八岁吗,你也才二十有五,叫什么叔?不怕把你叫老?还是你想自恃辈分,好把我教训一顿?” “这是基本礼节,不管如何,少爷你在人前总不能是这副吊儿郎当模样。”嵇宜安沉吟着过了遍自己说的话,也没错。 “哟,”阮少游笑着偏了偏头,“安安每天这样一本正经,看我就是吊儿郎当了?” 他嘴里咬着安安二字,嗓音轻慢沙哑,尾音撩长。 “阮少游。”嵇宜安眉头微皱。 他抬扇去,“不是说要有礼节,怎么又叫我全名。” “......少爷。”他推开阮少游扇子。“但你还是该有身为少掌柜的样子。” “这声听着不错。” 嵇宜安又劝导了许多,阮少游最终懒散道一声知道了,低笑,负手转身而去,临走时候他还用脚勾着,砰一下关上了门。 嵇宜安茫然望向屋门,眼露不解。难道这孩子真是到了叛逆的年纪,说不得半句。 他微皱着眉头,一眨眼日子过得如同白驹过隙,到底那个跪在灵堂里倔强的小少爷还是长大了,虽心性沉稳不足,却也懂得为镖局分忧解难。 那自己也算对得起阮将行当年所托,若他日后功成身退,江湖浪荡去再无半点亏欠。 更漏声断,嵇宜安回到屋中,脱下外袍熄了烛火,在床上躺下。 长夜迢迢,他在迷蒙里恍然回忆起从前——大概有四年之久了,那时候的江南停云霭霭,细雨濛濛。 书茶馆里传唱那位云麾将军的事迹,讲他功成不授,却为守国门再次赶赴边疆。与此同时同仁镖局挂上白绫,灵棚前丧幡高扬,女人们在门前低声哭着,往来的人络绎不绝。 镖局的大掌柜阮将行,一生乐善好施,门下曾有多少侠客投效,到底人死如灯灭,树倒猢狲散。 “节哀。” “节哀顺变。” 人们走过二叔阮将止身边,皆都拱手叹息。 “听闻老掌柜临死前将地契和掌家之权一并交给了阮家老二,只可怜他那幼子,阮老二自己也有儿有女,怎么会甘心替他人作嫁衣。” “怕是惨咯。” 灵堂里,年幼的少爷笔直地跪于棺材前,来往的人络绎不绝,多是上柱香简单吊唁,即又匆匆离去。无人问声他过得如何,谁也不在乎他父母双亡又该何去何从。 从早到晚,阮少游淡漠地看着不同人的鞋履走进又走出,从前熟悉的叔伯们,那些曾靠镖局庇护得以逃过朝廷追捕的江湖草莽们没有一人现身。 直至长筒高靴停在他的面前,阮将止蹲下身子,伸手逗弄他。 “人都走光了,还跪着干啥,走呗,和二叔吃饭去。” 阮少游微微别过头,躲过他的手,嗓音嘶哑,“孝子孝孙,无人搀扶不得起身。” “那你就饿着吧,饿死最好。” 阮将止大步离开,空寂的灵堂里烛火摇曳,到底只剩下他一人。 好冷。 阮少游抱紧胳膊,突然哇的一声,俯身吐出一大口血。胃里如同翻江倒海般一阵阵抽搐,五脏俱疼,他却又好像没事人般撑着身子直跪起来,指腹狠狠擦去唇上血迹。 从他爹死的那天起他就知道,自己中毒了。 什么毒,如何解,他一概不知。二叔清扫了整个镖局,往日老掌柜的亲信非死即散,镖局里的游侠皆都消失无踪。 他还是阮家的小少爷,镖局的少掌柜,却连镖局的门也出不了。阮少游只能低下头,握紧了拳头,看着血一点点从唇角溢了出来,滴在冰凉的地上。 “爹,孩儿不甘心。” 他抱臂弓起身子,微微发颤。 直到那一日。 停灵第七日,有一人来了,来人穿着一身粗布短褐,背上有一柄剑,胡乱扎起的头发显得他风尘仆仆。 阮少游漠然看着那人将香插在香炉上,扣扣搜搜从怀里掏出帛金,却大概只有几个铜板,然后那人转过身,走到他面前。 “跪得膝盖疼了吧,我扶你起来。” 他缓缓抬起头,对上那人的眼。 往后的四年里,阮少游看着那人东奔西跑,为他寻到解毒的药方,看着那人笨拙地学习镖号,带队走镖。 他努力地招揽四方游侠,联结镖局众人,甚至对于状似放荡不羁,只知玩乐的阮大少爷,也从无嫌弃责备之意。 阮少游恍然间睁开眼,清晨的光透过窗纸洒落在地板上,即便是父兄,尚不能比那人更为周全,嵇宜安对他而言,又何止是父兄。 晨光熹微,他抬掌遮眼,抓住了黑暗里的光。
第5章 撑个腰 晴日暖风生麦气, 芳草幽幽胜花时。 马蹄踏草,传出细微枯枝断音,大黄摇扫马尾直来到青云寨前,阮少游拍拍下马来,负手往前走去。 “什么人!” “作客之人,”阮少游扬扇,“来寻从京城而来的二当家。” 刀架脖子上,他只管往前走去,看门的土匪也不敢下杀手,急匆匆寻人禀报去。不多时,远远魁梧汉子走来,面带刀疤,正是沈老二。 他眯起眼,瞧着阮少游。 “少掌柜年纪轻轻,好胆量。” “同仁镖局不想淌这混水,这趟银镖如数给你,二当家想要什么,尽管提便是。”阮少游拨开颈前刀,几分玩世不恭,“总归是一家人,不好逼得太死罢。” “哦?”沈老二面上露出戏谑,“看来少掌柜是回去查了个清楚,这背上的伤倒也没白挨,只是又何来一家之说。” “众所周知,同仁乃是宁京第一大镖局,背后靠山正是常远侯,而侯爷替圣人掌管九州暗哨——”阮少游拖长尾音,眉头微挑,“如此看来,岂不是一家人?” 沈老二闻言大笑起来,阮少游见状也知自己赌对,朝廷派出暗哨在查贩卖私盐之事,他这平头百姓撞上了祸,自然得找公家人来解决。 他抱胸勾起唇角,“本少爷自己找人劫我家的镖,不犯法吧。” “买卖不白接,不知阮大少爷有何报酬?” “镖局里头不干净,若我回去揪出些蛇鼠虫蚁,必当给二当家送来。二当家若有用得着我同仁镖局的地方,不必客气。” “妥。” 山下,嵇宜安带人押着镖,故意放慢了脚程,小六骑马过来,小声问他少掌柜去了哪里。 “闲不住性子,溜去城里玩了。”嵇宜安边说着点点头,像是在肯定自己的说辞。 小六一脸不信的样子,“镖头,有没有人告诉你,你真的很不擅长撒谎。” “……” 卒然,四围脚步纷沓,嵇宜安下意识地握住背上剑,最终又松开。镖师们皆拔出刀剑,护在镖前,青云寨大当家肩扛大刀,率人从林子里走出来。 “合吾——”小六喊至一半,大当家已然扬手粗声道,“兄弟们,上!” 众人错愕间,匪寇喽啰们皆呐喊着冲下来,镖师们不得不提刀与他们厮杀在一处,嵇宜安飞身而起,转腕间脚步轻点,周旋于车马前挡下杀招,尽可能地护住镖局中人不被伤到。 “镖头,不用管我们,护住镖箱!” 然而嵇宜安却充耳不闻,横剑划过刀身,他以攻为守,未曾有丝毫杀意。 “镖头!” 阮少游静静立于高处,看着下方混乱战局,见到这阵仗暗自叹气。“这呆葫芦,让他演戏也不知道演像一点……” 银镖里混入了私盐,这件事只有他们和几个老镖师知道,这趟镖不能留,必然要被佯劫去,镖局才得安稳。 而沈老二帮他们的条件是,阮少游回到宁京之后揪出镖局里的内奸,替朝廷暗哨打探出更多私盐案的线索。 许久过后,战局平息,镖师们眼睁睁地看着青云寨的人抢走银镖,可是嵇宜安却拦着他们不追上去。 “嵇镖头,你疯了吗!这可是一整车的银两!” “这下好了,让这些个杂碎劫了镖。” “嵇镖头,你在想些什么啊……” 几个镖师愤愤把刀插地上,插着腰转过身去,他们素来敬重嵇宜安,资格不深却办事牢靠,平常对弟兄们也是照顾有加,未曾想他今日却糊涂了去。 “真是糊涂!” 嵇宜安微愣,握紧剑柄。知道实情的老林头走过来,拍拍他肩膀。“你们也别怪镖头,失镖这事,不得谁都来一回?” “那青云寨盯了我们一路,人数且是我们几倍之多,嵇镖头素来仁厚,先护着我等镖师,再想货物,你们倒好,如今丢了镖,第一时间先怪镖头。” “可今日镖头他确实反常,往——” “嵇宜安!” 嵇宜安握拳越来越紧,闻声猛然抬起头,空山苍林满地狼藉,日光熹微之处,马蹄达达,阮少游绕道下山,从远处奔来。 “怎么了?”阮少游勒马停下,环顾一圈,装作不知。 “青云寨的把镖抢走了!” 镖师们瞧见少掌柜来,又你一嘴我一嘴地说开了,嵇宜安低头站在马旁,任谁都能看出他此时心里不好受。 “行了,这事不怪他,这回丢镖不扣你们月钱,银两也会如数赔还雇主,”阮少游下马来,额间渗出细密汗珠。他背上伤口又裂开了,隐隐作痛得厉害。 “可我们走镖的,货物就如同身家性命,如今说丢就丢了,同仁名声事小,我们也不甘心啊。”其中一人嘟囔了句。 “就是,”另一人接话道,“若不是嵇镖头拦着,也不至于这满车货物都被劫走,回宁京去还不得被兄弟们笑话。” “还有——” “我说行了!”阮少游猛然拔高声调,扬扇间银针飞出,咻一下钉在树上,四围一下子就安静下来。 “我这个做少掌柜的都不曾说他的不是,你们倒是一个个资格老的很。有这火气,怎么不单枪匹马闯青云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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