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祁匆匆进了自己的屋子,拿清水漱过口,才算将嘴里的苦味去了七八分。 仰面躺倒在床榻上,反倒涌上来一点回甘。不知怎地,盘桓在舌尖,竟叫他有点昏昏欲睡。 朦胧之际,他忽然记起来,五年前初遇时,李眠枫是个极嗜甜的人,连饮酒都喜以西域葡萄酿造的甜酒,怎么偏偏出门时却带上了如此苦涩的茶。 更何况……直到目前为止,李眠枫离开正天府的唯一解释还是盗走了随文珮。 人云“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世上哪有人会在怀揣着无数人觊觎的珍宝时,还有心思收拾了茶叶再出门? 这份疑惑从沈祁心底冒出来,一瞬间像是把许多事情都打通了似的,仿佛真相触手可及,又迟迟隔着一层纱帐,分明一捅就破,却偏偏雾里看花。 他支起身子,打算一鼓作气,寻李眠枫问个清楚。既然他不曾,何故东躲西藏,索性回中原把事情讲清楚便是。 曾经李眠枫于他,是知遇之恩。士为知己者死,却不好随意冒犯了恩人。 可自从在苏府暗室遇险,他自以为同李眠枫已经是生死之交。 然而就在沈祁起身的瞬间,丹田处猛然刺痛,他一顿,身子跌回榻上,却已经无法感觉到脊背传来的疼痛。 眼前的黑暗从豆粒大小扩散开来,铺天盖地,将他吞没殆尽。 沈祁张张嘴,一声喑哑地低叹断在喉咙里。 “茶——” 原来茶这般苦,竟是为了藏住其中的药味。 一墙之隔,李眠枫把耳朵慢慢从墙壁上挪开,将怀中抱着的五脊六轻轻向外一推。 那猫像是有所知觉,又或者只是单纯贪恋他怀中的暖意,伸出小爪子勾住他的衣服,不肯松手。 李眠枫垂眼看着小猫无害的挣扎,不悲不喜,拎起它的后颈皮,送下了床。 做完这一切,他面上皮肉牵动了一下,似笑非笑,推开了房门。 可门口早有人在等他。 卢十二像是早知道他会开门一般,对他深深一揖。 “李庄主,我们谈谈。”
第32章 再启程 “我要与你同去,不要拒绝我。” 卢十二同李眠枫本不相识,初次相见便是在客栈中。李眠枫在江湖上早有盛名,卢十二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掌柜。二人虽不相见,卢十二总免不了江湖人口中对李眠枫早有勾勒,李眠枫对卢十二却当真毫不了解,无非知道他是沈祁的族弟。 在客栈相处多日,他只道卢十二做事妥帖,讲话分寸得当,越发看不出深浅。 被这般突然找上门来,李眠枫稍稍一愣,旋即微笑道:“诸日来是我多有叨扰,一切全仰仗于你。况且客栈和小祁也多靠你帮衬,有什么事只管开口,卢掌柜何必如此客气,倒显得生分了。” 卢十二礼数周全,可当他抬起头来,李眠枫的瞳仁却不由自主的缩紧。 狐狸掌柜面色很寒,像三月天混着冰的冷雨,拨算盘珠子的手指一钩,广袖中掏出一枚莹白的玉。 铜钱大小,不用放到光下也看得到飘絮很多,雕工粗糙。 李眠枫的脸上瞬间褪去了血色。 “在下不比李庄主见多识广,不认得这东西。” 卢十二将它向天空一抛,余光中看到李眠枫紧张神色,几乎按捺不住要将它一把夺过,心里的猜测顿时落实了七分。 他接住玉,眼睛却看向李眠枫,道:“我斗胆猜一猜,这是——” “随文珮。” 李眠枫伸出二指敲在卢十二腕上,力道不大,卢十二却忽然从指尖到肩膀全然酸麻不得自控,眼睁睁瞧着白玉从手中滑脱。 一只手接住了它,李眠枫的手。 他拇指在随文珮上似是不经意般摸过一圈,神色已然恢复了宁静,从从容容把东西当着卢十二的面收好。 卢十二没想到李眠枫竟这么轻易认了,反倒怀疑起来,装模作样也顾不得了:“你竟真把它藏在客栈!” 李眠枫不置可否,反问道:“我自以为藏得够深,倒是没想到会被卢掌柜发觉。” 满脸写得都是“你到底怎么摸出来的”。 他得了玉便装聋,卢十二没法有样学样,还是答了:“李庄主自从在客栈醒来,几乎没有离开过那件屋子。我不由得要想,倘若是我拿了什么要命的珍宝,与其担惊受怕带在身上,似乎不如找个稳妥之处藏起来。” 客栈当初是李眠枫亲自着人建造,他虽然过去从来没有亲眼见过此处,却比名义上的主人沈祁更加熟悉这里的一切。 也就不排除私藏了什么机关没有告诉沈祁的可能。 “我二哥待庄主以诚,李庄主到底为何如此?” 李眠枫深吸一口气,苦笑道:“我若是我说不知道发生何事,卢掌柜恐怕不会相信。” 卢十二道:“李庄主不肯讲清前因后果,我自然是无法相信。” 李眠枫道:“既然卢掌柜不信,李某似乎也没有太多解释的必要。” 他轻侧身体,卢十二以为他是转身欲走,忍不住拦他:“李庄主,你们正天府多年来来以维护武林秩序,你是侠名在外,我不好妄加揣度你这么做究竟有何深意。但你看在我二哥的面子上,总要给我们二人一个解释吧。” 李眠枫却置若罔闻,猛然拉开隔壁的房门:“你呢,你也觉得一定要听个解释吗,小祁。” 沈祁头倚在门框上,努力不让自己的身体滑下去,艰难地吸气。 他本想偷偷地听,吐气声音太大,让李眠枫觉察出他已经醒了。 扶在门边上的左手鲜血淋漓,伤口模糊一片,皮肉搅合地乱遭遭。 茶中的药太烈,若非如此,他此刻不能清醒着靠在这里。 李眠枫本来尽量不想同他对视,无意中扫过了他的手,再也挪不开眼睛。 青年人的血莫非格外的红。 否则他前半生杀过人也流过血,怎会因为这点场面而说不出话来。 沈祁不看他,他谁也不看,他仰着头道:“我只要一个解释,不管是什么理由。” 说罢,他合上眼,就靠在墙上一动不动,唯独垂下来的左手暗暗发力,更多的血涌出来,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几乎能听见声音。 与其说是等待,倒像是要接受某种审判。 客栈本就无人,廊上静得能听见落针,沈祁忽然闭着眼,忽然感到肩上一沉。 他睁开眼,李眠枫一手扶着他的肩头,一手把一粒红色的小小丹药递到他唇边:“是我不对,这是解药,我叫华玉章 替你看看手,我们坐下来说话,好不好?” 李眠枫眼眶红了,沈祁一看他,八风不动的模样震出裂缝,刚张嘴要说点什么,李眠枫已经直接把药丸送进了他嘴里。 茶那般苦,解药竟是甜的,清香,让沈祁想起梅,想起藕,想起桂花糖。 微凉的手指蹭过温热的唇,沈祁唇上干裂,李眠枫指腹发痒。 “你先去坐下,我叫玉章 来。” 过分亲热的称呼落在沈祁耳朵里,如今分外刺耳。李眠枫如果早带着这种药,当初在苏府也至于如此被动,沈祁估计多半是华玉章 的手笔。 他二人见面不多一时,华玉章 好像知道了许多事。他几日来事无巨细,想问又怕引得李眠枫不快耽误他养病,到头来竟被蒙在鼓里一无所知。 沈祁忽然觉得有点委屈。 沈祁道:“茶是你给我的。” 李眠枫道歉:“是我不对。” 沈祁摇头:“我不想让华前辈觉得……” 觉得什么?他也不知道。 李眠枫却已经哄孩子似的拍拍他:“那我来帮你看看,好吗?” 沈祁移开目光:“嗯。” 李眠枫立马转过头来:“卢掌柜——” 卢十二翻个白眼扭头就走:“我去找伤药,李庄主同我二哥解释吧。” 真是没眼看了,他又是为谁操心生气。 看在客栈的钱全是李眠枫出的,他决定不跟他计较。 * 沉默持续了很长时间,李眠枫给沈祁清理伤口,沾着烈酒擦去掌心血迹。他方才一个劲儿在睡与醒之间挣扎,手上没有分寸,划得太深,遇上酒痛得厉害,却兀自忍着一声不吭。 李眠枫却坐在一旁替他倒抽凉气,直到用干净的布料为沈祁包扎好,才开始向他解释。 “我不是骗你,只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沈祁沉默,光是听着。 “这两年来许多人在打随文珮的注意,我的掌门师兄要我同他演一场戏,想把目光从正天府引开。” “所以你们故意在鱼山交手?” “是,”李眠枫叹气,“我们本打算假意争斗,好让人以为随文珮已经被我带走,下落不明。” “如此一来,岂不是要哥独自涉险,正天府掌门怎能——”沈祁忽然想起来李眠枫同正天府掌门才是从小一同长大的师兄弟,他反倒是一个外人,哪里有资格对正天府内部的家事指手画脚。 李眠枫不怒反笑,眉眼都弯弯的:“啊,谢谢我师兄,骗得你喊一声哥。我还以为你要赌气,不肯再认我做兄长了。” “我不是……”沈祁红了脸:“我只是想知道,没怪哥。” “我对你不够坦诚,你生气也是应该,只是我实在也是理不清,不是故意瞒着你。”李眠枫掏出怀里的玉:“我二人此举本就是为了让众人以为这随文珮已经离开了正天府,可我不知为何竟在鱼山重伤,醒来之后却发现随文珮出现在了我身上。” “那掌门——” “我亦不知师兄去往何处,道是有人从中作梗,自己却已伤重难支。后来的事也同你讲过,除了你,我想不到别人,明知道会给客栈招惹麻烦,还是来找你了。” 他说罢,轻轻握住沈祁包扎好的手,往手心一下一下地吹气:“瞧,果然给你惹了一身的麻烦。” 沈祁听他这样解释,哪里还会生出什么不满。只觉得眼前之人本就是为武林之事尽心竭力,又横遭暗害,平白遭了许多磨难。 李眠枫眼睛很大,垂目时格外显得眼波流转。如今把多少人求之不得的随文珮随意丢在榻上,却像拿着什么宝贝似的捧着沈祁的手。 吹出来的风明明很凉,沈祁的脸却热了。 不仅脸热了,好像浑身都很热。 他为何会觉得,这感觉似曾相识? 一点模模糊糊地画面闪现,沈祁莫名不敢再想,半是掩饰,半是真心,用自由的那只手覆上李眠枫的手。 “我只怕不能帮你,哥愿意同我讲,我心里才能安稳。” 李眠枫道:“我说什么你便信了,也不怕我说些鬼话骗你。” 沈祁道:“我早说了,只要解释,不管是什么。” 况且按照李眠枫的脾气,这事还真没什么不可置信。
自愿捐助网站
网站无广告收入,非盈利,捐助用于服务器开支!
怕迷路,可前往捐助页面加联系方式!
点击前往捐助页面>>
93 首页 上一页 2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