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令正色下来,对衙役道:“请师爷,请主簿、书吏和仵作。” 人很快到齐,空念平静地叙述着,所有细节、时间、物证都对上了。 “这里是十四个摆件,都来自东海那边。贫僧每屠一家,便会拿走一个摆件,以作纪念。” 书吏一一对照,确认了摆件来自被害的十四户人家。 堂上沉默了,不知何时,堂外已围了一大圈百姓,无数犹疑的目光落在空念身上,空念坦然地跪坐在地。 县令重重地拍了下惊堂木:“肃静!”他转向林鸿:“师爷怎么看?” 林鸿问:“方丈说自己杀了那四十二人,你为何要杀他们?” 空念道:“出家人生活无趣,想寻些趣事。” 林鸿又问:“你方才说,你是用一种名叫‘一指禅’的武功杀害了这些人?” 空念道:“是。死于一指禅者,身体无外伤,若是打开颅骨,可见头顶的骨头略微下陷。” 百姓哗然,纷纷杂杂地议论起来,愤怒、怀疑、惊愕的目光齐齐射向空念。 县令不得不再次敲响惊堂木:“公堂,肃静!” 林鸿道:“请试此功。” 空念坦然地望向林鸿:“近日遭到内功反噬,内力尽失,无法施展。” 林鸿微微一笑。 蓝卫已有了线索,想必此时正在县西边的客栈抓捕游诸咸。空念的自首在他意料之中,只需等到蓝卫押人来,一切便可水落石出。 他有意拖延时间,又问:“你为何拿走十四个摆件?” 这些摆件是游诸咸从东海那边带来的,商人联手侵吞他家财时,也将他府中上上下下一搬而空。游诸咸拿走摆件,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林鸿自然清楚。 空念道:“杀人自然需要嘉奖,这些摆件便是奖赏。” 此话太狂妄,百姓议论声鼎沸,连惊堂木也没用了。有些百姓已离开又回来,挎着鸡蛋和青菜叶子,打算县令一定罪,就齐齐往空念身上招呼。 林鸿紧跟着又问:“你为何此时来投案?莫非良心发现了不成?” 空念诵了声佛号:“杀戮永无止境,冤冤相报何时了,贫僧愿以项上人头,来终结这一切。” 林鸿立刻抓住他话中的漏洞:“你有何冤?” 空念察觉到说漏了嘴,从容为方才的话遮掩:“贫僧所杀之人,都是过去几十年中,得罪过贫僧的人。贫僧记仇,一个白眼、一句不敬,都会惹怒贫僧。” 百姓哗然,他们一直以为的得道高僧竟然是杀人凶手,他们被蒙骗了如此之久!愤怒的百姓再也忍不住,一个鸡蛋从堂外飞来,直直地砸在空念后脑勺上,空念坦然受之。 正在这时,一道愤怒的声音盖过了所有人声,响彻公堂:“一人做事一人当,老子做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这老秃驴来顶罪了?!” 一直淡然从容的空念面色骤变,跌坐在地。 蓝卫押着一位八尺短打的汉子入堂,另一名蓝卫低声对林鸿道:“我和蓝三与他交手,本来一时分不出胜负,可街上的百姓齐齐往县衙的方向跑,边跑边传空念方丈来投案了,他便突然停止反抗,被我二人制住。” 长相和空念酷似的汉子走到堂中,傲然道:“本人游诸咸,十四户四十二人都是我杀的,本人的丰功伟绩,怎可由他人冒领,赶紧把这老秃驴带下去。” 事情突然反转,百姓都愣住了,一时安静得落针可闻。 空念悲苦地道:“阿咸,你这是何苦……” 游诸咸看也不看他,只盯着堂上:“那婢女阿花也是我杀的,用的是家传的‘一指禅’,若是不信,我可以当堂展示。” 说着,他伸出一指,轻轻点在衙役手中碗口粗的木棍上。 木棍骤然断裂。 游诸咸道:“案情的所有细节,都可以问我。人是我杀的,案是我做的,和这秃驴没关系。” 书吏和仵作按照县令指示,一一地询问。游诸咸对答如流,细节处全能对上。 满堂沉默。 其实从那一指过后,大家心中已默认了他是凶手。 一片寂静中,一道妇人的尖细声音从人群外传来:“让开!让我一下!” 她挤到前面,看见堂中的游诸咸,急道:“阿咸,你来这里做什么!你为什么说自己杀了人?” 游诸咸背对着她。 妇人走到堂中跪下,砰砰地磕了几个头:“官老爷,阿咸在我店里做工八年了,平时连碗都洗不好,怎么可能会杀人?他白天洗碗,晚上喝酒,赊了二十两银子的账,喝了酒就醉一晚上,哪有时间去杀人?一定是误会,官老爷,一定是误会啊!” 县令神情复杂地指了指断成两截的木棒:“这是他用一根手指折断的。” 妇人只摇头,拉着游诸咸反复道:“阿咸,你跟他们说,跟他们解释,不是你,不是你对不对?” 游诸咸没有看她,冷淡道:“县尊大人不主持秩序,就这样任凭与案情无关的人士冲上公堂?” 县令冲衙役点了点头,两个衙役拉着妇人离开,妇人不肯,先是恳求,见游诸咸不理她,也来了气,大骂道:“你个龟儿子,你要是被砍了头,欠我的二十两银子怎么还?谁来还?!”骂到最后,声音里却带上了哭腔。 游诸咸面无表情。 县令一拍惊堂木:“堂下之人,你为何要谋害这十四户人家?” 游诸咸直视县令,愤然道:“因为他们罪有应得!” “十八年前,这些无耻奸商和官府联手,让一个无辜之人家财尽失,像条狗一样夹着尾巴远走他乡。凭什么他们能心安理得地活下去,凭什么?!” 这些事情压抑了太久,游诸咸数次情绪激动得喘不上气,等他讲完当年的事情,已过了一炷香时间。 县令问:“你便是当年那位外商?” 游诸咸道:“是!” 县令看向空念方丈:“既如此,方丈为何说他才是杀人凶手?” 空念方丈还没开口,游诸咸已经嗤笑出声:“大概是因为,这些和尚总以为自己可以拯救天下人吧!” 县令又问了几个问题,游诸咸一一作答,却隐去了空念方丈让收养的孩子在商人府上当家仆之事。 事情至此已经明了,县令望向林鸿:“师爷如何看?” 林鸿抬手,示意他且慢。 空念方丈朗声道:“贫僧还有……” 游诸咸不耐烦地打断他:“人证物证齐全,县尊大人还等什么,请尽快宣判!” “贫僧还有话说。”空念坚持道,“贫僧俗名游诸复,是游诸咸的亲生大哥。” 百姓又是一阵哗然。方才就觉得方丈与那杀人犯长得很像,哪知竟是亲兄弟?!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众人都紧张地盯着公堂。 游诸咸终于转头,愤恨地瞪视着空念。 空念继续道:“贫僧长阿咸十岁,阿咸出生时,家父家慈去世。贫僧虽为兄长,但长兄如父,实应担负起养活、教导他的责任。” “贫僧幼年幕道,在阿咸五岁时,贫僧跟随一鹤发童颜的道人西去,将年仅五岁的幼弟留在一贫如洗的家中。家中只有一两糙米,两个铜板,贫僧甚至没有派人告诉幼弟一声。” 游诸咸目光冰冷,身侧的手紧握成拳。 “贫僧悔恨数十年,日夜难寐,为求得幼弟的原谅,主动提出参与他的复仇计划。贫僧将领养的十四位孩子送入各商贾府上当家仆,他们都是好孩子,对贫僧言听计从,有他们做内应,幼弟方能来去无痕,痛下杀手。” “此案中,人虽非贫僧所杀,贫僧却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请县尊大人将我兄弟二人一罪同判。” 空念方丈郑重地三叩首。 堂上一片沉默。 游诸咸忽然仰天大笑:“哈哈哈!真正的杀人犯位列卿贰,在京城享荣华富贵,我等报毁家之仇,反要被杀头,燕朝亡矣!” 县令吓出一身冷汗,看了一眼林鸿,重重地一拍惊堂木:“休要胡言乱语!” 这时,一道清朗却沉稳的声音从堂外响起:“你错了。” 一身黑衣的燕云潇步入堂中,望着游诸咸,道:“你以为你在替天行道吗?” 林鸿起身,搬过椅子让燕云潇坐下,侍立在侧。 “你本可将冤情上报朝廷,由律法来惩治十八年前的县令和商户,如此,你不但能夺回家财,还能送县令和商人下狱。”燕云潇缓缓地说,“可你却把自己当做天道,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游诸咸冷笑道:“朝廷?朝廷会站在一个身无分文的丧家犬外商背后,还是站在一位尊贵无比的侍郎大人背后?” 燕云潇道:“朝廷不站在任何人背后,只站在真相背后。”说完,他两指轻敲扶手。 蓝卫押着一个胖子入堂。 游诸咸刚想嘲笑,却突然僵住了——他认出了胖子。 那个胖子,正是十八年前靠官威让他家毁人散的县令,如今的正二品官员,位列卿贰的工部侍郎。 游诸咸像雷劈似的僵住了,紧紧地瞪着那胖子。 燕云潇道:“你看,很简单的事情对不对?你若是正确行事,他早已进刑部大牢了。” 游诸咸艰难地开口:“你是谁?” 话刚出口,他便明白了过来——能堂而皇之地把一位侍郎押送到湖州县城,除了那一位,没人能做到。 县令还在奇怪这胖子是谁,书吏突然凑过来低声说了一句。县令双目圆睁,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被林鸿冷冷的一眼瞪回去了。 燕云潇笑吟吟地道:“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谁,你又如何选择。” 游诸咸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地瘫坐在地:“我……” 燕云潇收起笑意,语气骤冷:“你以为自己替天行道,可那些死去的家仆何其无辜?掺杂到这种事情中来,空念收养的孩子们又何其无辜,这恐会成为他们一辈子的噩梦吧?婢女阿花又何其无辜?” 游诸咸艰难地说出了口:“我错了……” 他木然地重复:“是我做错了。” 空念叩首:“子不教父之过,长兄如父,千错万错都是贫僧的错,请皇……公子将我二人同罚,以赎罪过。” 游诸咸望向空念,嘴唇颤抖:“大哥……” 空念浑身一颤,不敢置信地道:“阿咸,你……” 燕云潇靠着椅背,又恢复了笑意:“此间做主的是县令大人。” 猜到了他身份的县令大人哪敢做主,求救地望向林鸿:“师爷……” 林鸿沉稳说道:“明晨,李侍郎、游诸咸、游诸复同押入京,重审十八年前旧案,再审连环杀人案,一同宣判。” 游诸咸、空念一同叩首谢恩。 翌日,燕云潇和林鸿乘马车离去,县令一行送出三十里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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