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梦搅得大汗淋漓,言尽欢深深呼吸残留薄荷茶香,低低唤出声来:“祝途…” 一夜春心潦倒,床褥凌乱。直至日上三竿,言尽欢方悠悠醒转。他昏沉沉任由婢女侍奉更衣,婢女红着脸铺了床,怯生生倒凉茶来,让他漱口醒醒身子。 乃至上朝议事,言尽欢仍觉困意甚重,而心口始终堵着,不甚舒坦。迷糊间只听得有人入了殿,道是陇西快马来报,祝议郎一行已在关外,不日将抵达长安。 言尽欢一个激灵。日光照进大殿,映得他些许炫目恍神。
第7章 七 祝明舒抵达长安,已是半月之后。言尽欢登上城楼,远远望见一队车马自西而来。 刚到陇西时,使团仅剩四人,陇西府本欲让祝明舒歇息两日再回长安,奈何祝明舒一日也不肯多等,由陇西府派一队侍从护送,往长安去。 祝明舒在队伍最前头,骑着马,手持使节。他脊背依旧挺直,使节上牦牛毡毛已脱落得几近光秃。 今上率群臣出城相迎,远远望去,人头攒动,祝明舒一时恍惚,好似回到最初,他随今上出城迎接李将军一般。不同的是,如今他是被迎的那个。 祝明舒下马跪拜今上,言尽欢顾不得今上在场,挤出人群就要去扶他。李月蹙眉小声喝他无礼,今上却不以为意,道是言卿性情直爽,久见挚友,一时失态,率真可爱。 言尽欢急急扶起祝明舒,眼神清亮,如何看他都看不够。祝明舒只浅浅笑着颔首向他行了一礼:“言校尉。”嗓音低沉沙哑,早已不似当年风华。 入朝后,祝明舒跪于殿下,惭愧自言,历时半年,跋涉至大夏,却未能说服大月氏国王一同夹击匈奴。 “大月氏如今居阿姆河畔,远离匈奴,联合夹击之心全无,微臣无能,劝说一月而未曾说动,恐久待大夏,再生事端,不得已回返长安。” 今上面露遗憾之色,仍摇头道:“祝卿,如今你平安归来,朕心甚慰,大月氏不愿,便不愿罢。” 祝明舒仍长跪不起,呈上两卷奏疏:“微臣此行,出陇西往西北,至楼兰、疏勒后入大宛境内,转西南至蓝氏城,拜别大月氏后,借道葱岭,沿祁连山返回。圣上请看第一封奏疏,乃是微臣这一路所记风土地域,画有舆图,还望圣上能让臣……将功补过!” 今上喜出望外,拿起奏疏细细观阅,连连称赞:“好,好!有了这份舆图,我大周西域舆图空白就填补上了!即便大月氏不肯联合,朕亦有信心!” 其下还有一份奏疏,今上面露疑惑,祝明舒再拜道:“这一份,乃是此去大夏,殒命路途的义士们……渴死饿死者有之,遭马匪与匈奴人截杀者有之,跌落冰窖山崖者有之,微臣无能,只得记下名姓生平,带英灵归乡,不教他们在塞外游荡,夙夜难安。” 去年使团出行时有数十人,如今归国仅四人矣。 随后行赏,祝明舒只为随他成功归国的两位侍从与向导讨了些赏,至于他自己,只求可以归家,好生歇息一番。 下朝过后,祝明舒过西安门,沿主道走回家。许久不走这路,他竟有点生疏,步履缓慢生涩。言尽欢跟在他身后,看他背影在暮色里,显得单薄又苍老。 言尽欢追了几步,犹豫起来,没再跟上去。 祝明舒这一觉睡了两日,梦见儿时在祖母怀中。祖母抱他念诗,他背不下,急得小脸通红。 这一急,竟给他急醒了。探手一摸,背上湿透一片,发了汗,初夏仍觉凉意彻骨。 他披衣下床,未点灯,对月独坐。屋内静寂。他想起祖母在年初时便已经去了,钱塘托人来信,信用石块压在门前,邻人好心收了,待到祝明舒回长安才转交他。故乡的墨,干涸在泛黄的纸上,寥寥几句话,书尽老妪生平。 他撩起鬓边一绺长发,星点银光。 “追往事,叹今吾。春风不染白髭须……”祝明舒垂眸喃喃自语,“我却已须发斑白了,祖母。” 今上执意封赏,祝明舒推辞不过,只求将小院修缮一二,不教院门总因风起吱呀声响,不教小窗破旧,寒冬入风,吹得屋内如冰窖般生凉。期间言尽欢不知从何处订了上好的水曲柳,尽数搬进屋里,道是要给祝明舒造个书架。 言尽欢自幼从军,手上功夫了得,祝明舒也不拒绝,任言尽欢兀自劳作,他就坐在院里看书。从西域归来后,祝明舒似乎一夜间苍老不少,他瘦了很多,但步履稳健。只是他变得越发沉默,时常坐在院中望着一处出神。 见此状,言尽欢便偏要弄出一番响动来。与祝明舒不同的是,经过一夕年岁,言尽欢如春笋般拔高了个子,颌边生出细细胡茬来,稚气已托,面容刚毅。 天渐渐热起来,祝明舒将躺椅搬进了回廊。房门大开,言尽欢挽着袖在屋里叮叮当当敲着木板。 “先生,来瞧瞧,摆在这处可好。” 祝明舒闻声放下书卷,起身进屋,绕着初见雏形的书架走了一圈。 “可再往里去些,旁边还能放盆花。” 言尽欢笑弯了眼:“如此我再替先生寻个花来,木樨如何,哪个香放哪个。” 祝明舒失笑,替他撇去发间沾染的木屑:“你就知道香的好了?花中君子,以兰花高洁,只是兰花名贵,又不好侍弄,去院里搬一盆薄荷足够。” 井水映着日光投射进屋,映得祝明舒周身笼罩上一层光晕。他回长安后,在家养了一月,比之前白了点,脸颊略微长了点肉,但仍显得十分瘦削,一双眼澄澈如初,举手投足间多了几分沉稳。 这般近的距离,言尽欢几乎可闻见他身上淡淡薄荷香气,羽睫浓密,目光盈盈。 言尽欢不由得想起了那日荒唐的绮梦。他喉头微微发紧。 “先生喜欢薄荷,那便薄荷好了。”言尽欢嘴上说些不知所云的话,漆黑眼眸深深凝视祝明舒。 祝明舒不知他心中绮念,摘了木屑在指间细细把玩,凑近细嗅,莞尔:“木头也香。” “是么,我闻闻。” 电光火石间,言尽欢已倾压而来。他将祝明舒牢牢锁在臂弯与书架间,只一稍稍颔首便凑上去,作势要闻他指间木屑。头一偏,对上祝明舒双眸。 祝明舒呼吸陡然滞住,唇上触感柔软干燥,季夏风暖,面上燥热,缱绻摩挲,心口忽觉异样,一时出气不畅,却仍不舍放过这陌生触感。言尽欢小心翼翼,眉眼仍专注望着他,羽睫轻颤,不忍移开视线。 江南盛夏晚荷初绽,少年比划数回,最终不舍伤它,扔了长枪,兀自跳进荷池淤泥间,捧之细嗅轻吻。 那是言尽欢头一回亲人。绮梦与眼前之人重叠,少年噙住晚荷,魂也醉在盛夏的风里。 风过,晚荷犹在。怀中之人浑身僵硬。言尽欢意犹未尽磨蹭祝明舒片刻,松开他,兀自退了半步,垂下头来,如幼犬一般,乖巧等祝明舒训斥。 祝明舒却久久未言语。言尽欢抬头望去,他只怔怔看着自己,眼底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言尽欢见状,胆也大了些,他捉住祝明舒的手,坦然道:“先生,我喜欢你。” 大周并不禁男风,亦有官宦显贵豢养男宠之事。但祝明舒从未料及,有朝一日,这等事也会轮到自己。他本想,入仕做官,功成名就,再娶一温柔贤淑女子,带回江南陪祖母颐养天年,如此而已。如今祖母已逝,故园不再,功亦未成。 “言尽欢,……言焕……”祝明舒唇微颤,他低下头捂住面容,“……这该如何是好。” 言尽欢瞬时慌神,他不知所措,只得拥住祝明舒,轻抚他脊背。 “对不起,先生,对不起,你别哭,你哭我就害怕。” 多日来积郁之事齐齐涌上心头,一时不知悲喜。祝明舒脆弱如风中飘摇芦苇,言尽欢拥他,触之皆是纤细骨头,只是蒙了层皮肉。他不知这样的人如何趟过漫漫荒漠,又倔强挣扎着回到长安,回到他身边。 祝明舒不知如何回应言尽欢,好在,言尽欢也并未急着要他回应。 言尽欢的倾慕,始终如少年一般炽热夺目,坦诚而真挚。 他轻抚祝明舒软发,直至怀中之人渐渐平静。 书架修缮好后,祝明舒终于可以将他那堆藏书搬出来。箱奁里尽是薄荷樟叶味道,并不刺鼻,言尽欢替他在书架一一陈列好,祝明舒注视片刻,又按类目分别摆了。若他愿意,摆上一整天兴许也不会倦。 言尽欢翻了翻,翻出一本《庄子》来:“尾生与女子期于梁桥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他细细读了几遍,咂摸其中滋味,祝明舒站在书架那头,让他将书递给自己。 言尽欢趴在书架上,隔着书卷空档望着祝明舒,他站在书丛间,一眼望去,隐隐约约,恍若隔世。 视线相遇,言尽欢弯眼笑开,如幼犬一般。 “噢,这个。”祝明舒忽地想起,他摘下怀中水苍玉,“我思来想去,这物太贵重,还是该还你。” 言尽欢却不肯收,他蹙眉道:“送你便是你的,哪有收回的道理。” “这是御赐之物。” “今上赐给我,便是我的,我想赠予谁,是我的事!” “言焕,听话。” 言尽欢也来了脾气,推开祝明舒的手,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庭院。他还是个少年。祝明舒在院里静静站了会,见他并无返回之意,便叹了口气,将那玉贴身收好。 温热玉器沾了点凉意,贴在心口肌肤,有如千斤重。
第8章 八 其后数日,言尽欢仍如往常一般,下朝后时时与祝明舒同行。 彼时祝明舒已获擢升,赐封侯名。但言尽欢依旧唤他先生。少年被风催大,拔了个子,嘴角生了胡茬,已不复曾经稚嫩。 舆图在手,今上心中又萌苏西征之意。一月后,言尽欢越发频繁往校场训练,上朝也渐渐少了。封侯过后,祝明舒身旁却也渐渐有旁的同僚相伴而行。祝明舒性子淡,谨言慎行,只静静听陈韶几个商讨国事,极少发表评价。 回京后,他曾拜访上官氿。一年不见,恩师亦苍老不少。朝中不比西域舒适,权谋倾轧亦如湖下暗潮涌动。上官氿抚须喟叹,心中哀戚,只道:“明舒,那日老夫一时糊涂,哪知真叫你以身试险,这一年来,老夫夜夜不得入梦,唯恐梦见你葬身荒漠,叫老夫如何能安”。 祝明舒倚着几案,浅浅抿了口茶,举手投足间多了几分闲适自如,已不复当初的拘谨恭敬。 “老师在说什么,往西域去是学生自己的决定,此乃为国为民的好事,怎能怪到老师身上。” 他自然知晓上官氿心中在想什么。李月即将率军出征,朝中如今以祝明舒言尽欢最受器重,今上令祝明舒著书补足西域之行见闻,封侯赏银毫不手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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