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言尽欢听着并未开心多少,他眼底闪过一丝失落,垂下眼眸道:“所以先生……也会这般放弃我吗?” 祝明舒心头掠过一丝无奈,他微微垂下头,对上言尽欢的视线,像哄着他一般悠悠道:“你并未放弃我啊。” 言尽欢听得不甚明白,他怔怔看着祝明舒,看着祝明舒的手抚上自己的脸颊,掌心带着暖意,暖意从接触的肌肤一点一点渗入。 “言侯爷,别发愣了,起来走走。若大军找不到这里,还得靠你我自己回去呢。”祝明舒不动声色地将话题挑开。 言尽欢含含糊糊应了。 伤势虽重,好在祝明舒及时为他处理了伤口,言尽欢年轻,如此再歇几日,便能勉强行走了。祝明舒行事警惕,外出侦查了一番,确定没有人来搜山跟踪,仍不放心,其后数日,都未再燃起篝火,以防烟痕与火光引来不速之客。 山里风冷,他便用干燥树枝混着草木泥沙堵在洞口,遮住点风。言尽欢受了伤变得格外怕冷,祝明舒就将衣服都扯开,连同二人一起裹着,拥着言尽欢为他取暖。 但除此之外,他没有任何逾矩的举动,这让言尽欢格外困惑,但他不敢出声去问。大多数时候,祝明舒是沉默的,比往日更加沉默,塞上的风霜打磨了他的脾性,也铸就了他耐得住寂寞的性子,多一人少一人,于他而言似乎并无分别。 唯独在照料言尽欢时,总格外细致小心,好似在照料珍宝一般。 此后数日,渐入深秋,山里也越发寒冷,祝明舒寻了些野果收拾妥当,带着言尽欢沿山坳小路南下。好在,祝明舒对焉支山早已了如指掌,走了数日,到山口,恰巧遇上前来寻觅的欧阳治军队。 祝明舒命军医将言尽欢带下去救治,直到言尽欢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他才晃了晃,眼前一黑,便倒了下去。 祝明舒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军中将士也没有人敢去惊扰他,连路过他帐旁都不自觉放缓了脚步,说话声音也轻了些。 直至三日后,他才恢复过来,悉心洗漱一番,换上一身干净素雅的长衣,随军回朝。 此间,言尽欢时有来寻他,但都无话,祝明舒似乎又变回了往昔那个疏离拘礼的祝议郎。 祝明舒回到长安的小院,已是一月之后。 长安深冬,俞晚晴缝了两件贴身的小袄,齐齐整整摆在床头。 祝明舒抚着细密针脚,忽觉恍若隔世。 此后一年,暂无战事,圣上令全军休养整备,言尽欢随李月回老家祭祖。 祝明舒这一年过得格外舒适,圣上封爵赏地,都被他一一婉拒,倒是银两都应承下来,换了银票,买了些珠宝首饰给晚晴,给小院修葺一番,采买了些古籍,其余的,便都交给了晚晴。 太元十一年春后,晚晴有孕。 然而,大军开拔之际,祝明舒坚持请命,随军出征,圣上不忍,奈何祝明舒一再坚持,圣上便允了,命晚晴回俞府养胎。 这回,言尽欢亦没有再劝,他知晓祝明舒的决定,已是旁人无法撼动。 俞晚晴也没有出言阻拦,她似乎顺从着祝明舒的每一个决定。她悉心替祝明舒理好衣物包裹,这一年,不见那块水苍玉,这让她有些疑惑。只是祝明舒未曾提起,她便也不去问。 春夏之交,晴日方好。俞晚晴烙了些饼,想让祝明舒带上。她一回头,便看见祝明舒倚在厨间门口,日光从他背后照进来,为他镀上一层虚幻的光晕。她看不清他的眉眼,她似乎从未看清他的眉眼。 “要多加些糖吗?我记得,你惯爱吃甜的。”俞晚晴舀了一勺砂糖,想了想,又抖落半勺,“不行,不可给你添多了,家里得留些,给我和孩子吃。” 她说这话时,嗓音总是清亮的,分明已是人母,却仍有少女的清澈,逗得祝明舒不由得笑起来,道:“孩子还没出生,就想着排挤我了?” 俞晚晴也笑,用锅铲挑了一块饼给他:“那你早些回来,说不定,他见了你,就不舍得排挤了。” “你却舍得。”祝明舒悠悠道。 俞晚晴笑意更深:“有舍才有得,不是吗?” 祝明舒敛了笑意,抬手犹豫了一瞬,抚上她发顶:“……嗯,一点没错。” 入夏,言焕同李月各率骑兵五万,深入漠北,寻歼匈奴主力。祝明舒随军。 此次,言焕率军北进两千多里,越过离侯山,渡过弓闾河,与匈奴左献王部接战,歼敌七万,俘虏左献王,乘胜追杀至姑衍山。在姑衍山举行祭天封礼,兵锋一直逼至北海,经此一战,匈奴失去漠南,单于逃到漠北边缘,“匈奴远遁,而漠南无王庭”。 大军并未受多少阻力,而大周版图已扩张至北海。只是他们始终没有再遭遇呼延昊。 班师回朝时,祝明舒仍惦着俞晚晴那句“有舍才有得”,待到他归家时,又是一年入冬。 时间似乎忽地加快了脚步,转眼俞晚晴便要临盆了。 这两年言尽欢格外忙碌,找祝明舒的次数越发少了,每每见他,不是排布军阵,就是在研读兵书。少年拔个也快,如今已看不出少年气质,眉目也深邃了不少,连上官氿都赞不绝口,道是言小侯爷已是孔武男子。 圣上亦动了为他指婚的心思,年将廿一,怎可迟迟不婚配。 然而,待到圣上在一日上朝时提起此事,言尽欢却想都没想,朗声拒绝了:“陛下,匈奴不灭,何以家为?” 他的视线落在文臣那一排,如今已站在前列的祝明舒身上,祝明舒的背影略显僵硬,但始终没有回头。 下朝后,祝明舒提着小篮青菜,刚走进小巷,就被人一拽,拽进了深巷里,定睛一看,却是言尽欢。 言尽欢如今很轻松就能将祝明舒逼压在墙下,他低着头凝视祝明舒,极具压迫力。 “先生对圣上今日为我指婚一事怎么看?”半晌,言尽欢才出声问道。 “没怎么看。”祝明舒倒是答得很坦然。 “先生对我,当真一点心思都没有?”言尽欢蹙眉看着他,“可是我那日在焉支山里,却做了个梦……那梦太真实,却又太不真实。” “其实我第二日就想问你,但又怕太唐突,所以犹豫到现在。……我梦见先生问我……” 祝明舒移开视线,出声打断他,嗓音清冷:“我不曾问过你什么。” “不早了,请回吧。” 言尽欢还想说什么,祝明舒却不愿再听了,他从言尽欢的臂弯一低头闪了出去。 拐过巷口,远远就能看见小院的门开着,俞晚晴坐在庭院里,手里正缝着一只小小的布鞋。 院内灯光暖融,同漆黑的小巷格格不入。 祝明舒没有回头,但他知晓,那小巷里还站着个人,那人只是怔怔望着他们。 小院门上还是他亲手贴的年画,只是视线再越进去,是他始终得不到的一切。
第16章 十六 这年入冬得早,长安的雪亦比往年来得更早些。 言尽欢一如往年,写了对联,连同年画一起送来祝家小院。然而,他只将东西放下便走了,俞晚晴留他用晚膳,言尽欢也只推说军营练兵要紧,不便久留。 然而,没待言尽欢走出院子几步,祝明舒就从书房追出来,手里还握着沾了墨来不及放下的笔。 “言焕,慢些!” 言尽欢闻言回头,看祝明舒这般模样,忽地笑弯了眼。 例行休沐无需上朝的时候,祝明舒往往会歇在家里专心著述,穿着也随意些,身上披着件狐皮外套,还是俞家主母差人送来的,将他原本瘦弱的身体裹着,站在雪地里,整个人看起来澄澈白净。言尽欢只觉雪地晃眼,却不知是否真的只是雪地晃眼。 “先生何事?”言尽欢扶住小跑过来稍显气喘的祝明舒,他如今看起来却是比祝明舒要沉稳高大得多了,偶有女子路过都忍不住悄悄驻足看他几眼,但他却全然不觉,只满心满眼都望着祝明舒。 祝明舒一抬手,注意到自己手里的毛笔,忽觉滑稽,一打岔,顿住了一瞬,兀自笑起来,从衣里摸出一本书,乃是他前日刚刚完成的西行记录修订。 “这本书,我原本打算呈给李将军,不过上次在朝上一提,他让我直接交予你。差点忘了。” 言尽欢没急着去接那书,而是伸手将书摆正,看着封面上的“祝途”二字,道:“此后圣上的数次出征安排,应都是由我率军。只是我目不识丁,先生送我也是白送。” 他嘴上不客气,眼里却有光。祝明舒一愣,心想这孩子几时又学会同自己开玩笑了。 然而,没待祝明舒反应过来,言尽欢自己倒撑不住乐了,他接过书,又将祝明舒手里的毛笔拿过,一笔一画在“祝途”二字下批了一行小字: 赠 言焕 “多谢先生,我定会勤学研读。”言尽欢晃了晃手,笑嘻嘻道,“我却也有一事要麻烦先生。” 祝明舒接过笔,微微睁大的眼还有些茫然。 “下月初一是我生辰,我想同先生饮一杯,如何?我已经很久未能同你坐下来好好说说话了。” 这却是事实。言尽欢忙于练兵,难得能有几日休息,便随舅父返乡省亲,即便人在长安,也并未如从前那般时常来找祝明舒。每每祝明舒在朝上见到他,他脸色却算不得多好,问过几句,也只说是练兵太累,没歇好罢了。 祝明舒若多问几句,言尽欢便戏谑他太过操心,即将成为人父,反倒不甚稳重了。 “那是自然。我定当赴约。”祝明舒毫不犹豫地应了。 言尽欢满意地点点头,朝他抬了抬手:“先生回去吧,外头冷。” 祝明舒还想说什么,言尽欢却已经转身走了,他只得忧心忡忡地看着言尽欢的背影。这背影同他在下朝时看见的一样,少年从未央宫出去,踩着长安冬日稀薄的阳光,但阳光从未温暖他哪怕一寸一毫。 俞晚晴站在院门口,抚着隆起的小腹,有些好奇地看着祝明舒。 祝明舒解下狐皮外套,披在她肩头:“在看什么?仔细冻着。” 俞晚晴嫣然笑起来:“在看你呀。我娘说,怀孩子的时候多看他爹几眼,孩子就会更像他爹。” 祝明舒失笑,道:“我却希望她像你,像你好看些。” “他应当像你,坚忍,谦和,始终如一。”俞晚晴嗓音软糯,总让祝明舒想起儿时在江南遇着的邻家姑娘,如风扶柳。 只是始终如一,他却不敢认了这四个字。 其后数日上朝,并无新事,各地上报冬粮囤库,预备过冬,未央宫亦开始准备除夕事项。 祝明舒喜欢这种并无新事的日子,比起往日要更无忧无虑些,但即便是这等无忧无虑的日子,他也始终无法真正感觉轻松自在。他偶尔会望向言尽欢站着的方向,言尽欢同其余年轻将领站在武官的队列里,日光照不见他那一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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