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他三百年来未曾进食,虽人死不再有饿,但食欲仍存,总会想往闲着的嘴里丢些什么东西进去。 这怕不是他这么久以来,吃的第一份食物。 老婶子在这一刻忽然觉得有些不舍,从身后牵住吹笛人的袖口,局促地怀里掏了掏—— 才发现自己也没什么好赠与人的。 只好叹口气,问:“寻人去了?” “等不来。”他答:“恨我。” “什么恨呐,绵绵无期,也该绝了。”婶子语重心长,道:“怕是早往生极乐,望您也早日释怀为好。” 往生极乐啊。 玄袖下伸一只手,将老婶牵着他的手推开。他朝那北方迷雾长路迈步,向着万鬼齐聚的大都,人声缥缈,黯然道: “他不配。” 听闻鬼都新王上任不过几年,死时年纪轻轻,尚未婚娶,注定孤寡。 如今登了鬼王之座,怎得才刚树整威严,一展宏图之时—— 上界竟打他野坟前送来了个新人。 恰逢七月半,鬼王生时多半不逢意,死后倒是可以轰轰烈烈,闹一场声势浩大的婚礼。 鬼都长街红绸满街,洋洋洒洒的纸钱落得像是秋桂。 “冥婚吧,是冥婚吧?” 两个面色青白的小鬼妓掩口嬉笑,打靳仪图身旁挨过。 大婚当前,鬼都上下全在议论这些事儿,想不从中了解些什么都不行,那碎言碎语全跟强迫似的,不停往耳朵里灌。 “可不是呢,听说还是个大活人,自愿拜的堂。” “活人同个死人碑拜堂?” “是啊,出了奇了,哪有活人乐意配死人的。” “嘻嘻,听过穷人家卖女儿,杀了配冥婚的恶习,没听说谁活着就要嫁。” 鬼都长街,放眼望去,什么牛鬼蛇神都有,还真热闹,跟罗桑镇那股苍凉寂寥不同,这里虽然鬼气冲天,却有活着的氛围。 靳仪图将骨笛插在腰侧,寻见路边木棚搭的酒馆坐下。 歪脖的伙计立马端上大碗酒迎客,酒还未入喉,隔桌尖锐细碎的念叨便往耳朵里传。 “男人呐,是个男人。” “不是娶,是嫁。” “一样的,一样的……” 他撩眼四顾,人声鼎沸,却都是平平之相,想自己时日不多,半魂散尽之前,怕从这茫茫大都中,寻不见故人。 好在胸中并无怨哀,仿佛魂之将散,情感便都麻木了。 他将大碗酒仰头饮尽,起身欲行,被背后的伙计拉住手臂。 “钱呢?” “什么钱。” “酒钱啊!”伙计没料这么个仪表堂堂之人,竟还要喝什么霸王酒。 靳仪图面无表情地单立在那儿,碎发下冷目一转,不解问: “此处,何来钱财。” “金银珠宝,陪葬物件,或是买卖营生。谁两手空空,还好意思坐下吃酒?” “那,上头没人给你烧钱?” “妈的,穿得干干净净,没想到还是个孤魂野鬼,晦气!” 鬼骂人野鬼,鬼言晦气,多少讽刺。 “抱歉。”他垂目甩开伙计,转身要走。 岂料那伙计才不愿善罢甘休,鬼道大多都是在人间行过恶,性情不善之人,自然不愿吃瘪,忙抓着人不放,骂道: “想走?哪儿那么简单,多少要留下些东西抵了!” 他看这俊鬼确实穷得单薄响叮当,视线在身上转了几圈,最后只能停在他腰间的骨笛。 看着像什么人间物,多半陪葬下来的,该是个灵物,伸手便要去掏。 “呃啊——啊——!!!啊————!” 酒棚下的小鬼们吓得轰然四散,眼看那玄衣人徒手掰断伙计胳膊,伙计痛得吱哇乱叫,不过没能引起多少人注意。 鬼道可没有多少残存共情性的人,反倒是远处一声锣鼓,纷纷吸走行人目光。 “来了来了,新人来了!” “仄犸亲臣,小声些,小声些。” 人群拥着向道路两边挤,但从众人刚刚还新奇探望的神色忽变成惶恐倒退,看得出好像有什么险恶的人物要过来似的。 就连刚才还尖叫喊疼的伙计也噤了声,小鬼断了胳膊可没法接,骨肉不会再生,只能愁一张脸,当啷着半条胳膊咬牙切齿往回装。 锣声渐近,人潮拥挤,靳仪图跟着朝远处抬眼,能看见数张金旗大幡扬在天上,幡顶叉着骷髅兽头,背后驶来一桩黄金浇铸的巨象,足有三层楼高,浮夸生畏。 巨象背部顶着张黄金台,台上手臂粗的金链四条,结实地将个身着婚服的男子捆在柱上—— 怎像个劫亲示众的。 活人气息自象顶伴鬼都香烟吹来,那可是鬼道中人封魂维相的上好灵物,众鬼虽明知这是鬼王新夫,但难免胃口大开,蠢蠢欲动,盯着活人磨牙舔舌,全是个贪相。 终是有按耐不住冲动的疯子飞身上去,直奔金象! 金象上婚服男子早吓得腿软无力,惊惶乱抖,却听“嘭”一声响,一枚利箭准确直穿胸腔,疯子就跟中矢之鸟,从面前狠狠栽到地上,摔成零碎。 靳仪图这才将固定在金象上的视线移下,见面前一匹白骨鬼狼,四爪宽厚,足两人多高,背上卧乘着个丰神俊朗,肩宽持弓的青衣男子。 众人见此惨状慌张跪地,叩拜求饶,叫嚷着饶命饶命,亲臣息怒—— 青衣男子嘴角轻卷,蔑然一笑,若无其事地再将弓拉满。 弓上并未搭箭,于是连松手时的那一声:“咻——”,都是从他嘴里发出的。 下一瞬,便闻噼啪炸响,无数火光如万千飞箭从天而降,金光耀耀晕眼,重击长街,地波轰然倾来! “——咕咚!” 草木皆断,飞沙走石打人生疼,耳朵“嗡”地响开,衣袖伴风猎猎作响,半天停不下来。 “早跟他说过了,寻什么街,护什么驾。宝物不被觊觎的唯一方法,就是将见过的人全都杀净。” “仄犸,别把王夫吓坏了。” 白骨狼后倚躺在龟背上的瓮乙亲臣打着哈欠,不以为然道。 “坏吗。死了,不正好与王长厢厮守……嗯?” 二鬼臣齐齐朝地面望去。 数千小鬼眨眼间灰飞烟灭,骨灰扬了满城,天雾蒙蒙一片,适才热闹吵杂顿成寂寥,寒意侵蚀间,唯有一人端然立在路边,白发闻风起舞。 很明显,仄犸刚那一招毁天灭地的箭雨,并非伤及这人半分。 瓮乙觉得有趣,欠起半个身子,撑脸调侃道: “仄犸,你这是法力衰减啊,怎还有漏网之鱼。” 青衣从狼背上跃下,一把赤色妖弓胜血,也着实由人血所炼。 白发人一动不动,风卷得衣角猎猎,只从发隙间冷目看着那瞬杀千鬼,倒还欢笑取乐的鬼道亲臣踱步至面前,弯腰将其上下打量几分,再抬一指,撩起他额前长发。 “……哦?” 靳仪图眸子一低,愧然不敢相视,唯道: “好久不见。” 靳仪图一路漠然,跟着白骨狼行到亲臣府邸。 仰头见宏大府门上挂满不明骷髅兽首,古怪诡异延伸生长的植物,像是一丛丛扭曲的肢体生在庭廊,枝干枯红,分泌出粘稠红色液体,琥珀汁似的流满枝干,十分不适。 红绸扯得满堂,踏过黑石小桥,脚下流水竟是黄金融汁,咕涌淌过。 亭台楼阁,小曲儿不知从何处传来,银串挂满阑干,风起间皆是清脆浪掷奢靡的富贵声。 亲臣府的下人都是身披薄红纱的漂亮男孩,弯目似月,长腿白得像是豆腐制的象牙,当是精挑细选,打身边行过,身上都是让人痒心的香气,没有半点鬼烂味。 光怪陆离,确是鬼都无误了。 仄犸进了前厅,立刻围上两个薄纱微透的男孩,替他摘了外袍,跟着另一个取走他的妖弓。 靳仪图没能抬得起头。 他这一身百年风尘,落魄孤魂,何以堂堂立足这般繁华地。 且打踏进这府门,就已经被满堂浓烈又强势的鬼气压得喘不过气。 他当下的魂体太弱了,弱得承不住,随时要散成青烟。 “那笛子。”仄犸仰头垂眼,睨着他浑身上下唯一的物件儿,傲声道: “是我的东西?” “啊,那可真是危险极了。”仄犸轻声笑笑,却也不像真怕似的,打量道: “生时骸骨,若被带进这鬼道,可就成了随时让我魂飞魄散的命脉。我仇家多着,要是被哪个夺了,岂不完蛋。” “那,还你。”靳仪图不动声色,只摘下腰间骨笛,递了出去。 仄犸微微一怔,没马上接着,抱怀乐道: “什么啊,看样子是你少说守了三百多年的东西,片刻不离,魂丝都拉扯融合了进去,怎么说送人就送人?” “本就是你的东西。”他说:“物归原主罢了。” “但说……” 仄犸歪头探向碎发后那双深邃黑眸,奇怪道: “你这张脸,怎么看着这么年轻。” “死得早。”靳仪图道。 “啧。怪了,我以为您当长命百岁,稳坐高台的。毕竟世间呐,哪儿有能动摇得您的人,或情。” “挺好的,三百多年,容颜不枯。” “可你头发白了啊。”仄犸仍在咯咯发笑,其间嘲讽意味甚浓。 ——“阿笙?” 身后柔声轻唤,靳仪图闻这一称呼,浑身一颤,愕然回头望去。 门外站着个穿着暮山紫袍的清雅男子,乌发倾泻如瀑,干净,雅逸,身披清光——他不似这鬼道中肮脏罪恶的魂,倒像是九天上脱俗的仙。 他觉得这人些面熟,许是生时有过一面之缘,不过太久了,记不清了。 “怎么……有客?” 靳仪图脚下一虚,怯退半步。 那让鬼道闻风丧胆的仄犸亲臣,豁然泛出暖笑,应道: “嗯,客。” 言非故人,只道有客。 “那我去备些上好的茶。” “不用。”仄犸摆手道:“他不配。” 靳仪图敛言。 “我曾提过的,始乱终弃,害我不浅那人。给人开了缝天窗,以为该见了光,柳暗花明,走近却是深渊沟壑,成疯成魔,全拜他所赐。” 那清隽男子并未惊愕,但展颜一笑,道:“阿笙,好聊,我去备茶。” 仄犸责备似的嗤地冷笑,瞧着那人背影,无奈摇了摇头,再挑回眉,伸手接笛。 靳仪图双目骇然大震,仄犸伸来的这只手,青衣长袖下竟是整条白骨。 “你……!” “大惊小怪些什么。” 白骨手臂行动自如,一副嫌恶似的瞥着面前白发人,骨指熟练转着笛,道: “怎么,您是忘了我如何死的了。” 靳仪图咬唇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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