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阁投鼠忌器,不敢妄动了那么多日子。可在冯凭阴影下笼罩的一层薄膜,被宋德庸当场刺穿,连遮羞布都没留。 空气好像都凝固了,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皇帝还没吭声。 他虽然年幼,可也是帝王权术、治国之策都习过的,他要度量。 这是个不成熟的机会,他们应当再慢些、再稳些,等到一切有了保障再一刀一刀剜掉毒瘤。 可是事情太突然了。 唐安信也在思考,他和唐奉澄对视了一眼,彼此都有些无措的样子。 “皇上,臣以为此事应该彻查。” 是江淮梅。 有人开口打破这点困囿,气氛便有些松动。 “着三法司紧急查办,不得有误!”李靖琪有些愤慨:“至于冯凭,这几日就不用在跟前伺候了。” 幽禁。 皇帝发了话,就有锦衣卫默默出动,在暗处管控住了冯凭。 内阁众人闻到了苗头,也各怀心思。 清风朗月的公理下,被人竭尽全力扬起一捧淤泥。他们都在看似澄澈的污水里呆久了,甚至行为处事都沾了泥渍。 *** 下朝的时候,唐安信本是打算去找江淮梅的,却被小皇帝叫去了侧殿。 这可以说是小皇帝第一次召见大臣。 唐安信进殿的时候小皇帝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见到他来忙喊人赐座。 “唐侍郎怎么看这件事?” “臣不敢妄言。”唐安信正襟危坐。 “温莘,我知道你们六部要做孤臣。”李靖琪年纪虽小,但是事情看的很通透:“冯凭的事情被捅出来,朕想抓住时机。” 唐安信看着他,心底仿佛有什么烟消云散了。 先帝子嗣稀薄,如今这位太子七岁便被立为东宫,到如今也有五年了。他受到的教育、接触的人和事都是如何成为一位明君;他知道所有皇帝应该做的事情;他温和谦逊,对师傅尊敬有加。哪怕他在很多上了年纪的大臣眼里依旧是个孩子,但是却已经可以窥探到明君的雏形。 他可能没有高祖、武帝那样的雄才大略,却是极优秀的守成之君。 现在,这位守成之君在询问唐安信的看法。 这可能是还在幼年的孩子本能的去向他信任的人寻求帮助,也有可能是皇帝的权衡之术。 唐安信沉吟片刻,道:“陛下宽心,宋大人状告冯大人,想来不外两种可能,一是确有其事,二是有所误会。” “事关重大,想来督察院和刑部自然会尽心尽力,可是听说大理寺近日事务繁忙,不若陛下开恩,令锦衣卫协助?” 但看在朝堂上的情况,唐安信估计有一部分锦衣卫是在皇帝手里的。他们可以调动的人员有限,地方可以先放一放,但是吴阳晖不得不防。此外,外戚把持的内阁也要注意,否则外戚一家独大可不是什么好玩的。 “温莘所言极是,我过后便下口谕。”李靖琪摩挲着案几:“那温莘觉得东丰府之事怎么解决呢?” “开封府水患严重,只有修建渠道和堤坝才能根除。” 可惜没有钱。 “现今之法,只好先安顿百姓再图以后。”皇帝叹了口气。 “皇上圣明,开封府百姓受灾七万有余,死者极多。此外多是屋舍被淹,道路冲毁,再有就是黄发垂髫不便行走。”唐安信歪歪头:“还有田中粮食受损。” “那就分批救济如何?” “按照灾民受灾的情况分为三批,先救济受灾最重的和家中缺少青壮年的,一层一层筛选下去。” “大善!” 唐安信从皇帝年幼的外表下发现了他的聪慧,很有些出乎意料的惊喜。 君子之行,从小处可窥一斑。 唐安信本以为皇上是个淳朴寡言的性格,突然得知皇帝处事灵敏而且看问题总有自己的一套思路。他虽然面上不显,内心简直有些喜出望外。 上天似乎格外怜悯大雍,赐给了大雍这样一位君主。 *** 福安小心翼翼的为李靖琪铺开舆图:“觉得这唐安信可信吗?” “朕不清楚。”李靖琪皱紧了眉:“但是总比内阁那群老东西好摆弄。” 这是个聪明人,知道大理寺有冯凭的人,又能猜到我手里有锦衣卫。李靖琪默默盯着舆图,脑子里却在想唐安信。 有些聪明人总是死的快,希望唐安信不是。
第5章 淮梅 唐安信到府的时候却发现江淮梅在等他。 两人寒暄过后便进入正题,有人上了茶便退下了。 “老师今日怎么……”唐安信心力俱疲,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 “温莘,我年事已高了。”江淮梅鬓间花白,人也清瘦,他一向不喜欢喝茶,今日却出奇地接受良好。 江淮梅看着唐安信说:“你是我举荐上来的,应该明白。” “老师,冯凭一脉根深蒂固靠的是什么,你我都清楚。秦平邑不算什么,冯凭也是,可是吴阳晖、江南道和开封府可都牵连着国家命脉,兹事重大,马虎不得。”唐安信摇了摇头,还是想有更稳妥一点的方法,可是事已至此,他也不好说什么。 蝉依旧声嘶竭力地叫,那几尾锦鲤不识人间疾苦地游着。 唐安信看着江淮梅,突然有些福至心灵。 “老师是要走了吗?”唐安信其实有点预感,老师一向沉稳,今日蓦地表明立场,是有点奇怪。 江淮梅就笑:“你师母病了,有些想家了。” 前些日子听说江淮梅妻子病重,唐安信特地去探望过。 “师母不是风温?怎得严重到了这个地步?” “冉冉年华留不住啊温莘。”江淮梅摩挲着老妻缝补的衣袖:“镜里朱颜,毕竟消磨去。你师母与我,倒累的她清贫一生,如今了了,我不能对不住她。” 师母姓许,单字一个凝,出自书香世家,家中老夫隐世隐得不可开交,也不在乎些功名利禄。江家和许家也是素来交好,两人在一起倒没什么波折,婚后更是举案齐眉,不过日子倒是清苦了些。 江淮梅苦口婆心:“温莘,我知你通透,看事也看得准,如今京中局势亢杂,我还是想罗嗦几句。” 唐安信正襟危坐:“老师请讲。” “京中明面上分为两派,想来我也不用多说。可是有一环要想明白,冯凭一党的核心从来不是冯凭。”江淮梅捋了一把美须,眼神冷峻:“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冯凭不过是明面上的老虎而已。这群蛀虫什么时候都有,不过在今日显得肥厚,不足为惧。” “内阁才是重中之重。现在看着好像内阁是依附太后,可是太后背后是傅家。不只是傅家,傅方唐江四大家都不是省心的。方姓出帝师,傅、江两氏出皇后,唐氏看着不起眼,可是手里有盐库。明面上皇室姓李,背地里四大家轮流做龙头,这是前朝遗留下来的百足之虫。” “寒门无贵子。大雍虽短短一百二十三年,可在青史上留名的,没几个是真正出自寒门。我江淮梅出身齐鲁,才满天下,曾经也是赫赫衷心以天下为己任,却犹如蚍蜉撼树。至于你,大雍多少年才能出一个你?” “你也不用妄自菲薄。我晚年浑浑噩噩,见到你也算窥见一丝。四大家盘踞,这是大雍的瘤。那怕是你一身孤直,你也姓唐,你虽不是四大家的唐,可是你和唐奉澄交好,唐家怀着心思呢。可是话又说回来,清臣什么时候都有,老师希望你明白。” 小屏风隔着,刚好为江淮梅挡住太阳,两人一在明一在暗。 窗子亮着,冰块的寒气透在两人的侧面上,映出笔墨的味道。齐鲁青和吴越青巍然对立,他们的脚下有相同的东西。 “老师。试探不过是问路石。”唐安信微微的笑:“坦诚就好像探囊取物,谁都不知道取出来的是什么。君子事无不可对人言,可是大家都不坦诚,我也只好收起那点‘对人言’来。老师说得对,冯凭不算什么。可是开封府的百姓最是算什么。我即入庙堂,自当以百姓为己任。老师总认为四大家是毒瘤,四大家占据的多,可是吐出来也不少。所以学生还是认为大雍的问题在取贤。” “学生窃以为寒门无贵子这句话是错的,若是有人广开言路,畅达上下,所有问题自然不攻而破。学生不才,愿意做这样的人。” 江淮梅愣了愣,随即开怀大笑。 他一边笑,一边将杯盏里的茶一饮而尽:“果然是你唐安信!” 他笑得甚至眼角带了泪:“你我于此事上看法不同,我也不多说。可是无论如何,我们都绕不开四大家。” 唐安信摇头:“老师,我们绕不开的是皇帝。” 宋德庸一场当堂状告,活络的可不止内阁。 唐安信之前和皇帝没有接触,还在寻找别的出路。可是经了今日的一番谈话,可看得出来,皇帝虽然宽厚,却不老成,他的想法很新奇。 李靖琪就是大雍的机缘,哪怕不是,也会有人将他变得是。
第6章 承平 江淮梅默默盯着屏风:“你这架屏风很好。” “自己描的画,找知画楼做的。”唐安信仿佛只是在说屏风。 江淮梅看着自己提拔上来的学生,突然就想起来老家的青松。 “你觉得宋承平怎么样?” 这个问题已经是第二次有人问他了,唐安信开始思考自己有什么地方疏忽了,不然怎得一个个这么关注他。 “一个小辈。”唐安信回想了一下,最印象深刻的还是那张脸:“敦厚天真,勇直无谋,有宋御史的风骨。” “宋德庸听见这话该寻你晦气了。”江淮梅胡须上沾了点水渍,他也不在意:“宋德庸想让你教他。” “那孩子挺好的,勤快,就是跟着他爹学的脑子有点轴。” 唐安信:“……” “他有个妹妹。” 唐安信大概明白老师是什么意思,他破天荒的觉得有点新奇。 江淮梅好像看出来似的,清瘦的脸上带了点无辜:“他爹挺喜欢你的。” 唐安信在朝中是个很尴尬的位置。一方面,他确实位高权重,在一众四十有余的大臣里格外鹤立鸡群——他今年刚三十二,显得格外生嫩。另一方面,他和六部都属于派系不明的那一溜,就格外的不识好歹。难为宋大人厚爱,慧眼识珠的挑出来这么个人。 冰块化的有些快,还剩下氤氲着凉气的一冰鉴水。 江淮梅和宋德庸关系好。 两人不是同乡,也没有什么沾亲带故的亲缘,意外的脾气相投。宋德庸一向是驴脾气,对很多人都看不上眼,因着江淮梅多次夸赞才对唐安信这么个学生有些好感。 江淮梅是怎么夸自己学生的? 哦,形貌熠熠,聪慧宽宥,运筹帷幄,天下文章独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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