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啊。”阿恒道。 我揉着眼睛笑笑,“早。” 下雨的缘故,外面天色还暗着,我打了个哈欠,问道:“什么时辰了?” 阿恒道:“快午时了吧。” “什么?”我愣了,“几时?” 阿恒又掐指算了算,“哦,是我算错了。” “我就说嘛,”我伸了下懒腰,“我怎么可能睡那么久。” “不是快午时了,而是午时已经过半了,”阿恒继续道。 我:“……” 所以外头那饭香不是早饭,而是午饭? 我仔细想了想,明明觉得刚闭上眼睛没多久就醒了,怎么可能一睁眼就午时了,思前想后,还是阿恒骗我的成分居多。 “你别想讹我,”我笑道,“你也刚醒不久吧,都还没来得及下床,难道说咱们两个都睡过了?” 阿恒从床上起来,一双眼睛低垂着看着我,眼里笑意明显,“我辰时就醒了,一直等着你呢。” “你等我干嘛?” “怕你起来看不见我,”阿恒突然伸手,把我一缕睡乱了的鬓发捋到耳后,“到时又说我不告而别了,再跟我急。” 那半截带点冰凉的手指从我耳朵边划过,明明是挺随意的一个动作,我却莫名觉得别扭得难受,偏开头又在枕头上狠狠蹭了几下才缓过来。 我费了点劲儿从床上坐起来,边穿鞋边道:“我可下床了啊,你现在认错还来得及,一会儿被我发现你骗我,我可要把你赶出去的。” 阿恒笑着跟下来搀着我,“不用你赶,我要是骗你,带上将军一起走。” 在房里听着屋顶上滴滴答答雨下得不小的架势,真到外面来了也就是细细密密的牛毛小雨。可是天色阴沉的厉害,好像蕴含着下不完的雨的似的,连带着整座牛角山、整个柳铺镇都笼罩在一片黛色之下。 院子里起了一层朦朦胧胧的雾气,不知道是炊烟还是雨雾,织了一层网,盖过家家户户的房顶,一直绵延到远处层峦叠嶂的山林间。 一看这阵仗我就知道,雨季要来了。 牛角山周遭地带一进五月就开始进入雨季, 雨也不大,就跟今天这雨似的,沾衣带的程度,时停时歇,能拖拖拉拉一个月那么久。 一旦下起雨来就上不了山了,所以一进雨季就是柳铺人闲下来的时候,镇子上的人往往会提前囤下干粮,囤下柴火,炕头上支张小桌煨个小酒,酒酣茶浓间就把这个月过完了。 当地人都说这场雨是山神对山上生灵的庇佑,这个时候正好是万物交配延续后代的时候,也正是有了这场雨,柳铺人才有了源源不断能从山上获取的资源。 山与人达成了一种默契的共识,这一个月里互不进犯,各自休养生息,所有的情仇恩怨都得等这场雨停了再说。 见我出来,几个孩子都停了打闹,大狗子冲我挥挥手,“玉哥儿,下雨了!” “嗯,”我点点头,“估计会下一阵子了,干柴都囤好了吗?” “早就囤好了,”大狗子指给我看屋角廊下堆着的干木柴,“够用好几个月呢。” 小莺儿撅着两条牛角辫一蹦一跳到我跟前,“玉哥儿,你起来了?” 我点点头,小丫头围着我转了一圈,“昨天还在床上躺了一天,阿恒哥哥一回来你就好了,他是药吗?专治你的病?” 我被这小丫头堵的哑口无言,稍稍看了看阿恒,回过头来揪了一把小莺儿的辫子,笑骂道:“小丫头片子。” 小莺儿冲我做了个鬼脸,又一蹦一跳去找大狗子和二狗子了。 小孩子都喜欢水,院子里东窜西跑也不知道躲着点,不一会儿就扑腾地鞋上身上都是泥。我跟阿恒站在屋檐下看了一会儿,喊道:“一会儿谁给我蹭的满屋都是泥就打断他的腿。” 阿恒从墙角堆着的干木柴里抽了一根,凌空挥了几下试了试力道,颇为满意地别在后腰上。 “你干嘛?”我看着他。 “打断腿啊,”阿恒道,“我看过了,这根正合适。” “……再换根细点的。” “再细了可就打不断腿了。”阿恒一本正经道。 我从他后腰上抽出那截干木柴,不轻不重地往人屁股上抽了一把,“我先打断你的腿。” “刀子嘴豆腐心,”阿恒笑笑把木柴抽走随手放下,“你呀,也就对我下的去手。” 这场雨一下就是小半个月,这半个月闲下来,正好用来给三个孩子开蒙。 一本《三字经》学了一半,我就基本摸清了这三个小崽子是骡子是马。 大狗子天生不是吃这碗饭的,坐下没一会儿就跟屁股上长了火疖子似的,扭来扭去恨不能把自己扭成一条豆虫。一会儿挠挠背,一会儿又扣扣手,最后拿书挡着打起瞌睡来。 小莺儿也没好到哪儿去,她对书上的字不感兴趣,感兴趣的只是阿恒带来的纸和笔,埋头看着一丝不苟的样子,纸上落的全是花鸟小人儿。 也就是二狗子有点儿读书的样子,但也就仅限于样子了——看着书,握着笔,一笔一划照着写,就是双目无神,心思早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我一手抄着本阿恒捎带过来的闲书一手磕之前晒好的南瓜子,一边琢磨着这书里的故事怎么这么些年了还是那些老掉牙的情节,一边又觉着这南瓜子吃着忒费劲,要是有人给我剥好了能直接吃就好了。 想法刚生出就有一只手突然递到我面前,留下一把剥好的南瓜子仁,又抓走了一把带壳的。 我看着那一把瓜子仁不禁笑了,“你怎么不吃?” 阿恒精瘦修长的一双手剥瓜子倒是挺熟练,两根手指一夹、一翻,果仁落进手里,果壳扔在地下,干净利落。反观我,身上床上全是七零八碎的瓜子壳,阿恒回了个白眼,“祖宗你就消停会儿吧,到时候还得我来打扫。” 我这半个月在家专心致志地卧床养伤,过了一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逍遥日子,倒真是将一身身骨将养懒了。听了阿恒的话想想也是,索性把手里的也扔下了,靠在床头心安理得地等着阿恒投喂。 阿恒看看我这不成体统的架势,又看看下面各怀心事的孩子们,笑骂了一句:“上梁不正下梁歪。” 为了证明自己也不是那么不正,我清了清嗓子,冲孩子们道:“好了,咱们再继续往下学啊,刚学到哪儿了来着?” 大狗子睁了睁惺忪的睡眼,小莺儿一脸茫然地看着我,最后只有二狗子给面子地应了一声,“马牛羊。” “对,学到马牛羊了,”我点点头,“它的下一句是‘曰喜怒,曰哀惧。爱恶欲,七情具’。这句话呢是说人生有七情,分别是喜怒哀惧爱恶欲。喜怒哀惧都好说,高兴了会喜,生气了会怒,伤心了会哀,害怕了会惧,这些你们都体会过了,再大一些也会体会到‘爱恶欲’。” 小莺儿懵懵懂懂地看着我,“为什么要再大一些。” 我不禁笑了,“‘喜怒哀惧’是人之常情,生来就会有,但‘爱恶欲’却是要等真正体会过了、品尝过了,你才能知道自己爱什么,厌恶什么,想要什么。你们平生没有出过牛角山,所结识的人最远不过阿恒,没见过世间最炽烈纯粹的爱,最阴诡残酷的恶,又怎么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我知道,”小莺儿脆生生道,“我爱的是玉哥儿、大狗子二狗子还有阿恒哥哥,恶的是幺蛋,想要的就是咱们永远都在一起。” 大狗子接着道:“我爱的是烤兔子肉,恶的是茄子白菜,晚饭想要吃一大盆米饭!” 二狗子也道:“我爱的是晴天,恶的是下雨天,想要明天就能放晴!” 我无奈摇了摇头,轻声道:“你们才多大,懂什么是真正的爱恶欲。” 再回头却发现阿恒正看着我,问我:“那你呢?经历过爱与恶,找到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了吗?” 我看着那双眼睛,一时间收敛了所有的情绪,回忆翻江倒海而来,又被我在紧要关头及时压制住了。 我轻叹了口气,向后靠在床头上,只道:“我想要活着。”
第27章 蘑菇立立生 小莺儿想一家人永远在一起,大狗子想吃一大盆米饭,二狗子想晴天,而我,只想活着。 哪怕一个人形单影只,流离失所,永远都走不出阴霾,我也要活着。 阿恒愣了一下,片刻后对我笑了,“你这想要的很笼统啊。” 我也笑了,“活着才能拥有一切嘛。” “也是,”阿恒把一大把瓜子仁塞进我手里,指尖擦着掌心轻轻一划,“比如现在,你就能拥有一大把南瓜子。” 我愣了愣,捡了几颗扔进嘴里,倚靠在床头慢慢嚼着,脆生饱满,齿颊留香。 到了傍晚的时候雨势渐小,后来更是停了下来,只是天色还阴沉着,还没下尽兴似的。 即便如此也够几个孩子高兴一阵子了,一个个坐在凳子上扭了扭去,心思早就不在书上了。 小孩子天性如此,我也就不刻意刁难了。把阿恒那本没什么新意的话本倒扣在床上,站起来扫了扫身上的瓜子壳,对几个孩子道:“扎好裤腿,拿上背篓,咱们上山。” “上山?”阿恒愣了一下,“你腿上的伤能行吗?” 我从床上下来原地跳了两下,“早就好了。” 在床上窝了这半个月,再加上每天晚上都有阿恒热忱地帮我换药,这一点小伤口早就没有大碍了。 阿恒还是不放心地看了看外头的天色:“那万一半路上又下起来怎么办?” 我伸手抓了把瓜子,把阿恒拽出房外锁了房门,“你怎么婆婆妈妈的,有这功夫咱们都到山上了。” 阿恒还欲再说什么,看到三个孩子早都收拾妥当,背着背篓提着篮子,一人头上还有一顶小斗笠,一脸兴奋地看着他,只好笑了笑,“走吧。” 说是上山其实也不准确,毕竟我们没到山上去,充其量只是在山脚下转了一圈。 一进入雨季山上就变了个样子,在雨里抽条的枝叶油亮发光,从山上下来的溪水冰凉彻骨,清可见底。蓬勃的枝叶倒映在水里,绵延交融,甚至让人分不清那里是树,哪里是水。 雨水能唤醒很多东西,比如这些靠腐殖为生的菌子。 树根上,枯草间,细细找来都是一撮撮小伞包。之前被藤缠死的那棵老树更是发挥了最大的余光余热,整根树桩上不留余地,青苔、菌子、木耳杂生,有些地方还生出新发的枝芽来。 一个背篓两个篮子,我们分作两组,三个孩子一组,分了一个背篓一个篮子,我跟阿恒合用一个篮子。 分开之前我嘱咐道:“你们往东,我们往西,不能上山,不能下水,最远到东头的瘌痢坡,天一暗了就回来集合,知道了吗?” “好!”几个孩子齐齐应道,嬉笑着消失在密林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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