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缩在墙角,抱住了自己的双膝。 “我实乃贪生怕死之徒。”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癸水正汹涌地从他体内流淌出来,既难受又愤恨。 如若他命好些,乃是个正常男子,而不是阴阳同体的怪物,便不会惹来这桩祸事,他定能三元及第,入阁拜相。 他正妄想着,一声腹鸣无情地将他拉回了现实。 纵然他被困牢狱,肚子还是会饿的。 又疼又饿之下,他的脑子有些发昏。 伸手一探额头,掌心滚烫,他应当是发热了。 发热可大可小,但于眼下的他而言,就算是烧死了,亦是件幸事。 下一瞬,他陡然瞧见一道黑影从他眼前窜过,登时紧张了起来。 难不成这世间当真有鬼? 不对,他自己都快变成鬼了,还怕鬼做什么? 忽而听得“吱”地一声,他方才意识到自己多虑了,不是鬼,而是鼠。 不知过了多久,他饿得实在受不住了,遂摸了摸自己饥肠辘辘的肚子,自嘲道:“我怕是只有断头饭可吃了。” “你并没有断头饭可吃。” 是狱卒么? 他叹了口气:“我连个饱死鬼都做不得?” 从小到大,爹爹待他如珠似宝,娘亲虽然严厉了些,但从未短过他的衣食,未曾想,他居然落了个要当饿死鬼的下场。 须臾,有一人端着烛台,来到了铁栅栏前。 他定睛一看,见是为他披罩袍之人,发问道:“你可是狱卒?” 未待对方作答,他自问自答道:“我糊涂了,那罩袍并非寻常料子,你断无可能是狱卒。” “我确非狱卒。”商靖之开了牢门,行至凤长生面前,郑重其事地道,“我唤作‘商靖之’。” “商靖之……”凤长生脑中灵光一现,“是‘鬼面将军’商靖之么?” “鬼面将军”这一名号天下人如雷贯耳,但知晓其名为“商靖之”者并不多。 凤长生曾听陈大人提起过,便记住了。 商靖之颔首道:“对,我便是‘鬼面将军’商靖之。” 凤长生礼仪周全地拱手道:“草民见过将军。” 商靖之好奇地道:“你不怕我么?” “不怕。”凤长生理所当然地道,“‘鬼面将军’商靖之屡立奇功,大败戎狄,使生灵免遭屠戮,实乃国之栋梁,不负‘镇国将军’之名。若非将军,或许我早已死于戎狄铁蹄之下,是以,我为何要怕?况且,将军为人和善。” 商靖之失笑道:“我为人和善?从未有人说过我为人和善。” “将军雪中送炭,自然很是和善,无人说过是他们有眼无珠。”凤长生拍了拍自己发昏的脑袋,强打起精神,“将军此来是押我去斩首的?不对,区区小事,何必劳烦将军,所以将军是来做什么的?” 商靖之明知故问:“可否告诉我你的名讳?” 凤长生答道:“我名为‘凤长生’。” “凤长生。”商靖之的掌心出了一层薄汗,他握了握拳,继而凝视着凤长生道,“你可愿委身于我?” “委身于你?”凤长生大吃一惊,据闻商靖之在一年前,伤了根本,不能人道,显然是以讹传讹,“将军该当知晓我乃是个不男不女的怪物。” “我并不认为你乃是个不男不女的怪物。”商靖之再次问道,“你可愿委身于我?” 凤长生抿了抿唇瓣:“将军若能保我凤家平安无事,我便委身于将军。” “我答应保你凤家平安无事。”商靖之承诺后,疑惑地道,“你不求我保你平安无事么?” “我不知自己是否犯了欺君之罪,不敢为难将军。”凤长生冲着商靖之笑了一下,“我呀,其实还不想死,将军若不觉得为难,救我一命可好?” “好。”实际上,商靖之已向今上要来了凤长生。 闻言,凤长生躺下身去,阖上双目,颤声道:“将军大恩大德,长生无以为报,将军自取便可。” “你将我当做禽兽不成?”商靖之长叹一声,“我明知你来了癸水,岂会在这时候自取?” “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将军见谅。”凤长生坐起身来,正色道,“长生这癸水五日后便能干净。” “我并非觉得不干净,只是怕伤着你。”商靖之向凤长生伸出手去,“我们出去吧。” 凤长生握了商靖之的手,借着商靖之的气力站起身来,然而,身体摇晃不休,根本站不住。 商靖之蹙眉道:“你受伤了?” “嗯。”凤长生歉然地道,“烦请将军扶我。” 商靖之责备道:“你这傻子,来了癸水,又受了伤,还要我自取,是嫌命太长?” “我是要长命百岁的,才不会嫌命太长。”凤长生抓着商靖之的手臂,勉强才站稳。 “你唯恐我后悔,所以想快些将自己给我?”见凤长生默认,商靖之无奈地道,“果真是个傻子。” 凤长生反驳道:“我才不是傻子。” “分明傻得很。”商靖之柔声道,“得罪了。” 凤长生突然闻得商靖之如是说,话音未落,他竟是被商靖之打横抱了起来。 他被爹爹拳打脚踢了一顿,浑身是伤,被这般抱着,亦疼得很,但总比自己走舒服些。 商靖之能感受到凤长生由于疼痛而起的战栗,穿过衣衫,一下一下敲打着他的身体,加之凤长生烫得犹如火团的体温,直教他觉得心疼不已。 左右一时半刻行不得云雨,他便大方地问道:“你想回家,抑或是跟我回家?” “我……”凤长生倏然双目湿润,娘亲命他自尽,爹爹对他拳脚相向,他哪里还有家? 纵然得蒙商靖之青眼,逃过一劫,他亦不可能再与爹娘其乐融融了。 故而,他揽住商靖之的后颈,低声道:“我跟你回家。” 一阵湿意骤然而生,缓缓没入衣襟,是凤长生哭了。 商靖之并不点破,只道:“好,我带你回家。”
第4章 已是月上中天,商靖之踏着月色,听着凤长生极其轻微的啜泣声,小心翼翼地将凤长生抱上了马车。 凤长生自小锦衣玉食,被养得有些娇气,但不常哭。 在商靖之怀中,他竟是委屈得哭泣不止。 他并不是自己想当这不男不女的怪物的,亦不是自己想在众目睽睽之下来癸水的,为何全数变成了他的罪过? 马车宽敞,凤长生却并未将自己松开,反是埋首于自己怀中,这令商靖之心脏发软。 待马车停下,商靖之再度将凤长生打横抱起,送入客房,放在了床榻上头。 而后,商靖之命人将烛火点亮些,又命人去请大夫。 片晌,灯火通明,将凤长生照得无所遁形。 凤长生业已止住哭泣了,但羽睫尚且湿润着,似乎一眨便能坠下泪珠来。 凤长生身上依旧是初见之时的那身白衣,由名贵的蜀锦所制,其上是精致的蜀绣,绣的是丛丛修竹。 经过一番变故,这白衣通体皱皱巴巴,且上衣残破,下裳通红,从要价不菲变得一文不值。 被包裹于其中的凤长生竟显得更为可怜可爱了,尽管凤长生瞧来蓬头垢面,遗世独立的气质却丝毫未变。 只是这血未免太多了些。 凤长生这才发现癸水将商靖之的玄衣弄湿了一大片,立刻致歉道:“对不住。” “无妨。”商靖之忧心忡忡地道,“你每回来癸水,皆要流这么多血?” 凤长生不好意思地道:“我每回来癸水,血都被月事布所吸收了,故而并不清楚具体会流多少血。” “月事布?”商靖之虚心求教,“何为月事布?” “在布条中放入草木灰,便是月事布。”先前,凤长生以为天下男子俱会来癸水,并不觉得有何可避讳的,可他眼下已知晓只有女子会来癸水,同商靖之谈及癸水直教他羞耻得垂下了首去,连足尖都蜷缩了。 映入眼帘的后颈弧度惑人,被几缕乱发衬得楚楚动人。 商靖之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将这后颈纳入掌中。 “嗯……”一声勾得人心痒痒的吟.哦猝不及防地钻入了商靖之耳中。 商靖之眸色一暗,粗糙的指腹随即稍稍陷入了白腻的肌理。 “我……”凤长生略略抬起眼来,“有些痒,我是不是发出了奇怪的声音?” 瞧着凤长生一派天真无邪的神态,商靖之忍不住自省,一年前,他尚可人道,今上为嘉奖他,当朝赏赐了他两名国色天香,身姿妖娆的舞姬,他连看都不看一眼,坚称自己只与明媒正娶的娘子做那极乐之事。 岂料,一见得凤长生,非但暗疾不药而愈,他甚至被凤长生的无心之举勾引得难以自持。 “不奇怪。”奇怪的是我。 他急欲收回手,这手却不听使唤,从凤长生后颈摩挲至下颌。 凤长生甚是不自在,但他并未反抗,被商靖之挑起下颌后,便乖顺地阖上了双目。 他已答应委身于商靖之,接吻没什么了不得的,虽然他从未同人接过吻。 商靖之为人宽厚,顾惜他的性命,并未要求他即刻委身,已是他的福气。 他命不好,有这等福气,自当感恩戴德。 出乎意料的是商靖之的唇瓣并未落下,惟有吐息拂在了他面上。 其后,他闻得商靖之肃然道:“这脖颈上的掐痕是如何来的?” 他下意识地松了口气,回道:“是我自己弄的,我本想将自己掐死,但我贪生怕死,未能成功。” “傻子,你认为自己犯了欺君之罪,想一力承担?”商靖之见凤长生颔首,断言道,“果真是傻子。” 他接着问道:“这划伤又是如何来的?” “啊?”凤长生被商靖之一提醒,才想起自己左颊上还有一道划伤,遂答道,“只是被娘亲的丹蔻划开了一道口子而已,不打紧,将军不必担心我会破相,影响了将军的兴致。” 商靖之气不打一处来:“你何出此言?” 凤长生察言观色,见商靖之动怒了,慌忙下得床榻,向商靖之磕首认错:“将军恕罪。” 商靖之心生无奈,将凤长生扶起后,疑惑地道:“为何要我恕罪?” 凤长生恭声道:“因为我诋毁将军贪恋皮相。” 于商靖之而言,凤长生这副皮相犹如是女娲娘娘依着他的喜好捏的,无可挑剔。 是以,他坦诚地道:“我确实贪恋你这皮相,但我不悦是因为你娘亲伤了你,且你将自己当作了一样物件。” 凤长生其实并不喜欢自己貌若好女的皮相,太过引人注目,缺乏男儿气概。 不过现下他甚是庆幸自己拥有这般皮相,否则,性命堪忧,恐累及凤家。 听得商靖之所言,委屈霎时溢满心头,爹爹待他好是因为他曾是凤家惟一的男嗣,他能为凤家繁衍生息,金榜题名,娘亲待他好是因为娘亲能母凭子贵,他一失去用处,爹娘便毫不留情地将他踩在泥里,对于他的痛苦无动于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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