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瑄坚持道:“我送……” 凤长生打断道:“当真不必了。” 倘使他已犯了欺君之罪,来日将被斩首,他可不想连累崔瑄。 崔瑄明白凤长生的顾虑,犹豫须臾,任由凤长生走了。 凤长生平生第一次这般狼狈,他知晓自己这副样子太过招摇,但他没法子。 不知走了多久,他不慎撞进一人怀里,吸了一大口酒气,差点醉了。 他凝了凝神,抬起首来,映入眼帘之人一身玄衣,面上嵌着一道伤疤,从左眉眉尖蜿蜒至右耳耳垂,纵然此人身上并未沾血,仍透出一股子血腥味,想必手中人命不少。 “小心些。” 奇的是,这玄衣人说话的语调却格外温柔。 他被这玄衣人扣住了肩膀,扶稳,又见其脱下罩袍,披在了他身上。 这罩袍无异于雪中送炭,加之其上残留着对方的体温,不可思议地令他觉着安心,他自然拒绝不了。 至于对方的意图,他现下无力细思。 “多谢你。”他不愿占对方的便宜,取出钱袋子塞进对方手中,便拔足离开了。 玄衣人唤作“商靖之”,因其军功赫赫,面容损毁,被称为“鬼面将军”。
第2章 半个时辰前,商靖之坐于酒楼之上,一人独酌。 今日乃是他的生辰,他曾有祖父母,外祖父母,父母,兄姐以及其他亲人。 然而,二十九年前,娘亲为了他,难产而亡。 一般而言,第一胎最为凶险,但他的阿兄、阿姐都未令娘亲受罪,俱在一个时辰内呱呱落地,因而村人皆夸娘亲命好,还有不少女子来向娘亲讨教生产之道。 而他是娘亲的第三胎,却教娘亲疼了足足一昼一夜,直至断气,方才解脱。 三年前,他变本加厉,非但害死了自己所有的亲人,还害死了一城的百姓。 他实乃天煞孤星,当然不必为自己庆生。 倘使能由他做选择,他宁愿自己从未降生于世,以换取上万人的性命。 饮罢一壶松醪酒,他盯着自己的双手发起了怔来。 这双手似乎淌满了鲜血,正争先恐后地往下坠,“滴答滴答”地击打着他的双耳。 忽而,他听得爹爹向他呼救:“靖之,救命!” 爹爹是被凌迟而死的,后又被挫骨扬灰,他身为人子,连具全尸都寻不到,只能为爹爹立了衣冠冢。 “小二,再来一壶梨花白。” 梨花白一送来,他便就着酒壶一饮而尽了。 由于饮得太快,他呛着了,咳得几乎要将心肝脾肺悉数吐出来,方能罢休。 良久,咳嗽终是止住了,他又扬声道:“小二,上最烈的酒!” 松醪酒也好,梨花白也罢,他素来千杯不醉,纵然再烈的酒亦无法使他生出丝毫醉意。 区区一盏茶的功夫,他已饮了十余壶酒。 他面色如常,而坐在周遭的酒客业已散了,生怕他这个凶神恶煞的“鬼面将军”发起酒疯来,将他们都斩了。 又饮了一壶千里醉后,他无意间向下一望,透过丛丛杏花,瞧见了一白衣公子,其人一股子遗世独立的气质,却被迫深陷人间,与俗人共饮。 须臾,这白衣公子的下裳遭猩红浸染,被好事的俗人团团围住了。 这白衣公子明明惊慌失措,却佯作镇定,教他觉得可怜可爱。 于他而言,这白衣公子委实适合下酒,远胜今上赏赐的珍馐美馔。 故而,他不再灌酒,而是闲适地品酒。 他目通耳达,即便隔着十数丈,对于白衣公子的遭遇亦一清二楚。 果然好生可怜。 他心下如是想着,本无亵.玩之意,下一瞬,异样顿生,使得他浑身上下的每一根筋络皆战栗不止。 一年前,他九死一生,侥幸捡回了一条性命,却发现自己伤及根本,不能人道了,因此不该有这等反应,更何况,他并非断袖。 不过这白衣公子既会来癸水,大抵是阴阳同体,所以他这状况从严格意义上来说,算不得断袖。 他曾遍寻名医,奈何药石罔效,岂料,今日居然恢复如初了。 不论如何,他定要教白衣公子成为他的人。 ------ 凤长生仓皇地逃回凤府,一见管家便问道:“娘亲在何处?” 管家答道:“夫人在祠堂。” “娘亲。”凤长生冲进祠堂,只见娘亲正跪于蒲团上,面对着列祖列宗,一边拨弄着手上的佛珠,一边虔诚地诵经。 凤夫人业已听见动静了,但并未理睬自己的儿子。 凤长生疾步到了凤夫人面前,正欲开口,突地被凤夫人打断了:“娘亲正在求列祖列宗保佑你明日能夺得会元,你竟没规没矩,不怕列祖列宗震怒?长生,娘亲平日里是如何教导你的?还不快向列祖列宗跪下,乞求他们的原谅。” 见凤长生不跪,凤夫人登地站起身来,抬手便是一掌。 凤长生细皮嫩肉,左颊一下子又红又肿,还被凤夫人长长的丹蔻划开了一道口子。 凤夫人尚觉不够,双手按在凤长生双肩,用力地往下压:“孽子,跪下,向列祖列宗磕头认错。” 她并未如愿,反而闻得这孽子质问道:“娘亲,我究竟是男是女?” “你连自己是男是女都不知晓?”她心虚万分,以致于气急败坏地道,“你中邪了不成?” “嗯,我不知自己究竟是男是女。我若是男子,为何会来癸水?我若是女子,为何胸膛平坦?娘亲……”凤长生茫然地道,“娘亲,我究竟是男是女?” “娘亲不是同你说过男子亦会来癸水么?”凤夫人尽量冷静地道,“你为何有此问?” “娘亲,我呀,我在陈大人府中,当着所有人的面来了癸水。” 娘亲素来待自己很是严厉,但凤长生仍是抓了娘亲适才扇他耳光的手,企图寻求安慰。 可是娘亲利落地拨开了他的手,进而扯下了他的罩袍。 凤夫人瞧见凤长生上衣不整,下裳猩红,几乎一口气上不来。 佛珠从她腕上滑落,重重坠落,发出一声脆响。 凤长生低下.身,将佛珠捡起,正要将佛珠为娘亲戴上,却是被娘亲扣住了手腕子。 凤夫人紧张地道:“你适才说你在陈大人府中,当着所有人的面来了癸水?” 凤长生颔了颔首:“嗯,我以为自己今日不会来癸水。” 每逢信期,凤夫人便会将凤长生关在房中,以防露馅,凤长生的信期向来准得很,今日偏生不准,实在可恶。 她当然不觉得此事能瞒天过海,事到临头,她尚未想出万全的法子,便只能先顾着自己,遂对凤长生耳提面命:“不许对任何人提起娘亲知晓你会来癸水一事,尤其是你爹爹。” “娘亲,我记下了。”凤长生恭敬地道,“娘亲能告诉我,我究竟是男是女么?” 下一息,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你非男非女,亦男亦女。” “娘亲的意思是我实乃阴阳同体之身?”见娘亲默认,他顿时双目生泪,“别人不是男,便是女,我果真的怪物。” 凤夫人盯着凤长生,当机立断:“长生,你自尽吧,你存活于世已毫无意义。其一,你既已暴露,陈家定会来退婚,至于其他人家,亦不会愿意将好端端的女儿嫁予你;其二,就算你得了会元,亦不可能参加殿试,莫要说是光宗耀祖了,兴许还会被治个欺君之罪。你命不好,娘亲生了你这怪物,命亦不好,你切勿再连累娘亲,再连累凤家。” 娘亲所言字字诛心,凤长生双耳发疼,脑中轰鸣。 凤夫人催促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长生,娘亲说的话,你没听清不成?” “我不想死,娘亲,我不想死。”凤长生堪堪一十又七,尚未看遍这长安花,自然不想死。 话音未及落地,他猛地被闻讯而来的凤父踹倒在地,一顿拳打脚踢随之而来。 “却原来,你竟是个不男不女的怪物!” 凤长生本就因为癸水而肚腹不适,如此虐待之下,更是痛苦得吐了出来。 “爹爹,别打了,儿子难受。” 爹爹惯来疼爱他,以前,只要他说难受,爹爹连天上月都想为他摘下来。 而今,爹爹听见他说难受,竟然下手更重了些。 “儿子?我哪里来的儿子?你为何不是个儿子?”凤父怒不可遏,半晌,又去问自己的好娘子,“你从来不知这孽子是不男不女的怪物?” 凤夫人立刻道:“幼时看不出任何异常,待他长大些,他便自己更衣沐浴了,我如何能知?” 娘亲撒谎了。 倘若将娘亲戳穿,娘亲会与我一道被爹爹拳打脚踢吧? 凤长生见娘亲不断对他使眼色,抿紧了唇瓣,终究并未将娘亲戳穿。 不久后,他神志涣散,隐约听见陈家派人来退了婚。 又过了一会儿,他被人提起来,拖了出去。 他下意识地回首去看爹娘,爹娘俱是一副厌恶的神情,对了,爹爹想打死他,因为他丢尽了爹爹的颜面,还让爹爹没了一个儿子,而娘亲生怕被他连累,命令他自尽。 于是他低下首去,不再看爹娘,映入他眼帘的从爹娘变成了猩红。 ——是他的血。 他流了这么多的血,还活得成么? 活不成了吧。 他会被拖到何处去?乱葬岗么? 他以为自己能三元及第,光耀门楣,从未料到自己会因为一场诗会而命丧黄泉。
第3章 待凤长生再度睁开双目,发现自己正躺于潮湿且散发着霉味的干草上头,四周昏晦,惟有一方高居于他半丈之上的小窗送来些微光亮,使得他能看出铁栅栏的轮廓。 显而易见,他并未踏上黄泉路,而是被下了狱。 兴许是陈大人向今上禀报了他当众来癸水一事,兴许此事已满城皆知,进而传入了今上耳中。 今上当真会治他一个欺君之罪? 即使他之前被娘亲蒙在鼓里,绝非故意为之,但欺君之罪罪证确凿。 不知是否会连累娘亲,连累爹爹,连累姐姐们,连累凤家? 他业已无法光耀门楣,传宗接代,若还要连累无辜,实在是愧对列祖列宗。 倘使他现下依娘亲所言自尽,能否以一己之身担起罪责? 思及此,他试图抬起手来,可是他的双手疼得厉害,想必伤得不轻。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复又抬起手来,紧接着,他似乎听见关节发出了一声脆响。 他费了好一番功夫,终是掐住了自己的脖颈,吐息当即滞塞了。 用力,用力,用力,必须再用力些。 他这般命令自己,片晌,他的双手却不由自主地松开了。 “不想死,我还不想死。”
自愿捐助网站
网站无广告收入,非盈利,捐助用于服务器开支!
怕迷路,可前往捐助页面加联系方式!
点击前往捐助页面>>
49 首页 上一页 2 下一页 尾页
|